東宮侍妾。
蘇清方輕輕吐出這四個字,唇角微莞,眼梢略彎,瞳孔裡卻一點顫動的笑意也沒有。
無比割裂。
她用這樣表裡不一、似笑非笑表情盯着他,目不轉睛,透着一種怪異的成竹在胸,好似他的答案肯定是“想要”。
從中,李羨感受到了一股比剛才那句陰陽怪氣更刺人的寒意。
是輕蔑,十足的輕蔑。
他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呼吸,一吐一納間,愈來愈重,完全壓抑不住,“你是太看得起自己?還是太看不起孤?”
“呵——”蘇清方半擡眸瞄了一眼頂上雕梁,胸膛裡悶出一陣止不住的笑聲,很刺耳,“一個作壁上觀、任由下官徇私枉法的太子,應該是個多讓人看得起的儲君呢?”
她重新定睛,睨着他,語調悠悠,像是在征詢他的看法,又像是指名道姓:“太子殿下?”
“蘇清方!”李羨沉聲喊,提醒着她的言辭。
“你生氣了?”她卻語調一如既往平靜悠揚,麻雀似的歪了歪頭,一臉費解的樣子,徐步朝他走來,“你有什麼好生氣的呢?是你去探監,被掃地出門?還是求見某位大人,吃了閉門羹?抑或,要用自己去換一線生機?”
她穩穩停在他身前,堪堪兩尺處,假模假樣地搖頭,“太子殿下,位高權重,所到之處,夾道歡迎,想來不會有此遭遇。”
李羨下颌不自覺緊繃,毫不留情戳穿:“你不過是在悲憤自己的境遇,轉而怨恨别人罷了。”
“是啊,”她完全肯定,而且坦然,“太子殿下難道不也是嗎?傲慢地以為你給,别人就要要。因為我沒有接受太子殿下的琴,就覺得自己尊嚴受損,所以處處推拒,好讓我知道自己有多不知好歹、多不自量力。”
南方人的蘇清方有獨特的吐音習慣,鼻音偏輕,一時也不知道說的是“琴”,還是“情”。
兩人近到面面相對,視線一仰一俯,李羨卻不覺得多占優勢,說不出一句話。
隻有真相,是不可辯駁的。
他到底有沒有惱恨、刁難,他自己心裡清楚。
“看到我這樣搖尾乞憐,你很開心吧?”她問,聲音很輕,卻字正腔圓,“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麼嗎?
“像一個被抛棄——又尋找認同的‘女人’。”
“放肆!”李羨厲聲喝道,太陽穴突突亂跳,像住了隻草蜢。
心中的業火再遏制不住,或者說這團火從來沒有熄滅過,隻是現在被一把激起,熊熊上竄。
李羨幾乎是咬着牙在說話:“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當然知道。這難道不是你想要的嗎?”她道,不僅不退,還往前進了半步,咄咄逼人的氣勢,“你想談情分,我就跟你談情分,多知趣。”
“情分?”李羨一把掐住蘇清方越靠越近的下巴,用力往上擡了擡,用詞粗俗,“上床的情分?誰教你這樣自輕自賤的?”
蘇清方的體格偏纖瘦,但也是十八歲的青春女子,臉頰上挂着肉,細膩柔軟。
作為女人,她無疑是美麗的。骨相分明,皮相勻潤。散亂的碎發垂在臉側,被掐得嘴唇嘟起。明明是弱憐狼狽的衣容,一雙眼睛卻堅得像山上青石,風吹雨打得棱角分明,直直地瞪着他。
她并不是因為被掐住隻能看他,而是她選擇看他,像是在看一個天大的笑話,輕笑,“你真是故作清高、假仁假義。”
假清高,杜信形容她的詞,蘇清方覺得用在此時的李羨身上,也恰如其分。
蘇清方一一細數:“嘴上說着權為公器,實則是在放任公器律法為人私用,以報私仇。你們作為太子、禦史大夫、大理寺卿,在其位,首先談的竟然不是本分,而是情分?相鼠尚且要皮,你們竟然還能津津樂道、以此為榮?法之不行,自上犯之。果然有什麼樣的君,就有什麼樣的臣。還說别人自輕自賤?你尊重過你的太子之位嗎?”
他們作為朝廷命官,不作為本身就是一種失職。
李羨面色已難看到極緻,蘇清方的話卻還沒完,一聲高過一聲,一句嚴過一句:“你是在臨江王府住得太久,忘記自己曾經也平反冤獄,還是本就沽名釣譽,隻是現在裝都懶得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