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半點不搭邊。”
丹恒吐槽,他想起飲月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就頭疼:冷漠的、狂躁的、悲哀的、痛苦的……唯有與那幾人在一起時,内心中狂亂的野獸才得以有片刻甯息。
景元垂下眼簾,露出一種平淡而悲傷的表情,如同故事的陳述者。
“是啊,其實隻要認真想想,我就該明白:師父、應星、白珩,甚至是年紀尚幼的我,走到那一步都是歲月磨砺、心之所向的選擇,無悔,亦不悔,他卻不然。”
“即使得到不幸的結果他也無法怨自己——從未選擇,如何能怨?也就隻能與早已遠離的過去、束縛自己的枷鍊發洩。”
“……他真的,曾是你所向往的人嗎?”
“是啊。我說了,他守望建木,為仙舟立下赫赫戰功,是我最為向往的那一類英雄人物。”
景元溫柔而肯定的說:“能與他、師父、應星和白珩并稱,為聯盟解決巡獵路途中的危機,曾是我人生中最為自豪的時刻。”
丹恒看着沉穩可靠的将軍,又想起與幻胧對決時運籌帷幄的身影,一時有些難以想象。
“噗,現在看不出來是吧。”将軍朗笑,又給自己倒了杯茶,自在的翹着二郎腿“不過,當年我是隊伍裡最小的那一個,其他四人都已經各自有了自己的名聲。我一個無名無姓的雲騎策士,零碎的戰功有,倒講不出什麼名号。”
“能夠戍衛仙舟、保家衛國之人,都是我心中的大英雄,他們都是仙舟人傑,我自然心生敬慕。”
“但……丹楓并非自願為之。他的責任一出生便定下了,即使他或許也樂意去保護誰。”
丹恒從丹楓的部分裡翻出這段情緒:在還算清醒時,龍尊總是認為,那些自願對抗豐饒孽物、保家衛國的戰士比他更值得尊敬。
那不是他的選擇,他沒有選擇的機會——于是不免的,對那個最開始攬下責任、剝奪每一世自由的龍尊有了怨憎,扭曲了自己。
“也許吧。”景元閉上眼,随即重新看向與自己對話的青年“我也是許久才想明白這個道理——你必須做的、能做的和願意做的,可能并不是同一件事。”
“我是很幸運的,我有的選,即使我的父母不願我遭罪,也對我的選擇極力支持。這份幸運直到飲月之亂後我才意識到。”
沉默了一會兒,景元低歎:“比起他,或許我們都是幸運的。”
丹恒想,或許是的。
曾經,他在地牢裡想,憑什麼要他來背負丹楓的罪孽?可遨遊宇宙後,他卻又覺得,這份前世求而不得的自由也是丹楓的饋贈。
他曾經因為前世而沒得選,又因為他而有了無盡可能。
所以見識過大千世界後,丹恒釋懷了那些刑罰,将他們視作脫離囚籠、遇見列車組的代價。
所以,景元不知道丹楓喜歡他……大概是真的覺得他那人不喜歡他吧。丹恒靈光一現,忽然意識到這點。
白露的比喻很貼切,那龍尊就像魚缸裡的一條魚,所能見到的美好并不多,丹楓愛着唯一不将他當做『龍尊』與神像的少年,但或許景元不覺得這種幾乎别無選擇的感情是『愛』。
因此,在所有人都以為丹楓喜歡他時,記憶裡通透的過分的少年才沒能意識到這份感情。
5
“不知他的記憶中有沒有提到過,我曾一意孤行,離開在玉阙的家,來到羅浮參軍。”
“有……但為何是羅浮,本地也可參軍才是。”丹恒不解的眨眼。
“嗯,問得好。”将軍理所當然道“為了讓家慈家嚴晚兩天把我拎回去打屁股。”
沒有父母的持明被這過于真實的理由哽住。
景元看着他的表情,樂的笑出聲,丹恒拿他沒辦法,索性由他笑去。
笑了一會兒,景元擦了擦樂出來的眼淚,繼續剛才的話題:
“要是現在的我,面對那時的選擇,說不定會想:做雲騎軍有什麼意思,到頭來還是案牍勞形,都是為仙舟奮鬥,那和待在地衡司為百姓服務有什麼區别?”
“可畢竟做決定的時候我年少,還未曾見過紛飛戰火,未能見識過希望與絕望,未能見識過愛恨情仇,未曾得到也未曾失去,未能體驗過我曾經曆的一切。”
“那些地衡司與雲騎軍的概念都停在紀錄片和長輩們的交談,『奉獻』和『愛』也不過是個模糊的概念,如何能甘心百年如一日被束縛在一個小小的桌案上?”
“那時,我的父母說『仙舟人都是這麼過來的』,我還不信,這不。”将軍示意隔壁桌子上成山的文件,一臉頭疼“桌案上的文椟,在生命力上可以與花壇裡的雜草一較高下了。”
“總之,那段過去束縛了我,也造就了我。因為有些事,不去親身經曆,永遠都不會知道它有多麼好——或者多麼糟。”
“就好像開拓。”
“沒錯,你永遠不知是明天還是噩運先來。”
将軍溫柔的目光投向若有所思的青年:“所以,你後悔嗎?”
“……你是指,加入列車組的開拓之旅嗎?”他搖搖頭“不後悔。”
頓了頓,丹恒又補充:“今日前來表白,我也不後悔。”
“即便一路不都是美好?即使我沒有答應?”
“已經足夠了。”丹恒肯定的說“我已經獨自在宇宙中走過了很長的路途,那些險惡的、寬容的,未來的、過去的……已經見過很多了,所以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列車組包容了我,那裡也是我的未來。”
“你……也是我的未來。”
丹恒堅定的說:“我已經見過許多,所以,你不是我關在魚缸裡的别無選擇。”
“是嗎。”将軍笑了笑“那就好。”
他指了指門外的風景:“這裡也是我的選擇。”
盡管重任于肩,前路漫漫,險阻重重,但他們确實都手握未來的方向。
6
“倘若沒有飲月之亂,我也想象不到,曾經冷淡、沉穩卻溫柔的丹楓會做出那種決定。”
在發生大亂後,景元悲痛,卻并不如何意外。丹楓并不與他們說那些心事,可到底還是有所預兆,隻是事發後,景元才将一切串聯起來。
“若是在承擔累世責任前,那些龍尊都能有自己的一段旅途就好了。我常這麼想。”
“看到你成長為現在的樣子,我又實在很欣慰,就像前輩看到後輩規避了自己成長時所見過的陷阱,卻不是你想要的愛。”
将軍又一次歎了口氣,今天他的歎氣指标着實已經達到頂峰。
“所以,我做出下一次選擇前,你再去看看吧。”景元輕輕開口,并不強硬的勸誡着。
在原則外,景元從來不做特别絕對的事,更不會替旁人做下決定。
他不挽留,也不拒絕,任世事浮沉,隻做一朵衛蔽仙舟的雲。
未來的未來,他也許會變成霧,也許他會變成雨,也許會變成雪,在丹恒将他擁入懷中前便融化
——而在這朵雲無牽無挂、重入世間前,丹恒也許能成長為乘雲奔行的蒼龍,比肩行于長空之上。
“我知道了。”
丹恒重新站起身,耀眼而赤誠的色彩在青年眼中閃爍,冷色調的雙眸倒映在将軍的雙眼中,幾乎要将他金色的瞳孔灼燒:“但我希望将軍能記住,至少此刻,我的心意是真實的。”
7
将軍把他滿腔熾熱看的真切。
飲月之亂所誕生的『果』已在少年人身上生根發芽,似乎是個令人滿意的走向,至少他們兩人滿意了。
或許未來的某一天,在這份心意死去前,我會希望将它種下呢。
景元想。
他還從沒種過這樣的花,滿心都隻是羅浮這棵參天大樹。
這朵花是否會合自己心意,又是否會影響到樹的生長,自己又是否真正期待在不變的生活中種下這朵陌生的花?
一切都不得而知。
至少現在,保留選擇的餘地吧。
于是,将軍把少年人的心意仔細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