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代田,日本武道館。
第一次穿上道服站在這般寬闊的世界裡,從頭到腳都傳來着讓人胃痛的不真實感。閃光與白熾燈将熱度打在我的臉龐,熱度傳來,使我有片刻恍惚。賽事名單雜亂但不繁瑣。淘汰制的賽程讓是否能窺得勝利的門檻都是未知數。當主持人報上我的名号時,真實性才讓我猛地驚醒。就在驚醒的刹那昂起頭,環顧四周,便聽主持人緊随其後報出了我感到既耳熟又陌生的名字——
“東京男子高年級組,武藤泰宏出列。”
啊,武藤。沒錯,就是他。
我與Mucho四目相對,他今日也穿着雪白的柔道服站在這片璀璨的燈光下。我終于知道了他的本名。我與他二人皆遵守并履行了在賽場相見的約定。盡管今日我們并不需要互為敵人,而是各自為戰,再見到他時,我依然滿心歡喜。
我向他悄咪咪的揮手。即便我們之間隔着無數旁人,我想他也應該是能看到我自己的。他的眼神依然淡漠,但抛向我所在的位置時,能看出那一閃而過的色彩出現在他的眼簾裡。這也是他的表達方式,我心下了然,便更誇張了自己的舉動朝他做着鬼臉,他将目光适時的移了過去,我想,他是了解我的,才會在這時漠視我。
【可惡,居然敢忽視我,好狠毒的心!看我休息時間不追着你問東問西!】
我暗自揶揄着,氣鼓鼓地索性不再望向他。比賽很快就要來臨,我也沒有多餘的空閑再關注他多少。比起關注這賽場上唯一的熟人,還不如關注即将而來的對手。大阪、京都、愛知、宮崎,奈良……仔細數來一都一道二府四十三縣,站在賽場上的是各地奔赴而來的精英選手。
莫将年幼當做不認真的借口!這便是我今日的信條。我想,龍宮寺堅一定也在某處看着我吧,而我的友人們則在心底給予着我源源不斷的力量。僅此足以。
跪坐轉立,起手行禮。起先要先為神聖的道館鞠上一躬,比賽開始時也需向對手行禮,以表尊敬。柔能制剛,善用精力,四兩需要拔千斤,我們今日的比拼不止是經驗的戰鬥,更需要感受什麼是真正“巧力”。懷着這般心情,我愈戰愈勇,幾番下來有被人壓制的時刻,但也有摔翻别人的時刻。誤打誤撞竟然要跨到争奪前三名的關鍵階段了。
中場休整,我在山本師父的教導下猛灌了一大瓶礦泉水。使人出乎意料的事件就在此刻發生,場外裁判在做統計時呼喊的人名吸引了我的思緒。
“武藤泰宏選手,武藤泰宏選手在嗎?東京男子代表武藤選手在不在!”
我用毛巾擦了擦頭上的汗珠,沖師父點頭示意道:“我認識他,我想去幫忙看看。”
師父皺了皺眉但仍應了我。“是熟人的話,或許能幫到什麼。快去快回。”
我連忙來到裁判的身旁向他詢問起來:“請問,武藤選手難道出什麼事了嗎?”
“他的比賽要預先報備,很快就該開始了。但是人不見了……有點意外啊,教練和監管者好像都不在的樣子。”裁判翻着報名表飛速浏覽着。“按道理來說他應該有陪同人員的。噢,噢。師父是很厲害的人嘛不出面到場也可以理解……同行人員叫赤西井?”
“诶,要是赤西先生的話我還真認識。”我想起了當時擒拿住混混直接反奪手□槍的司機先生。看起來情況緊急,我也顧不得什麼規矩和表述委婉了。“我認識武藤泰宏選手,我們同為東京組,請讓我幫您尋找他吧。”
“但是……嘛。按時不到場的話隻會被判做放棄比賽不戰而敗嘛。”裁判先生看了我一眼,撓了撓頭。“小姑娘,我想你還是别管那麼多了,好好準備你自己眼下的比賽吧。”
如若隻是顧着自我的話,這樣的選擇肯定是最佳最能調整狀态的選擇。但一想到Mucho那樣原本寡言但較為沉冷的性格,肯定不會因為非意外事件而在比賽之前消失的。這果然是不能不在意起來的事件呐。我慌慌張張搖手表示了不贊同:“明明認識對方卻隻顧自己的勝算這種事我可做不到,裁判先生。我作為他的友人會負起責任來找他,麻煩您去跟我師父山本敬行通知一聲。”
說罷,我便頭也不回地圍着場館的各處進行沖刺了。我邊沖刺還邊呼喊着他的英文名字,叫這個名字既不容易引起别人的誤解,也恰好成為了一種行動的“秘密代号”了。這下,我總算嘗到了阿堅跟我說要起綽号的甜頭。怪不得要起個别名,這下誰都不知道是他失蹤了。
“Mucho!你在哪裡啊——快點出來吧——”
當我從場地南側來到東側的盥洗室時,一切有了階段性進展。依然身着西裝的赤西先生正在盥洗室門前和别人起了沖突。我還沒有湊近就聽到争執聲愈演愈烈。
“我家少爺沒有任何必要帶走你們鹿兒島的選手。”
“但是他走之前說的是要去和武藤選手告别。”對家的教練毫不讓勢,九州人的脾氣比想象中強硬得多。“到現在都沒回來。他淘汰的早我們至少要回酒店去準備回程,你們東京人就是這麼欺負人的?”
濃濃的逆轉地域歧視讓我心裡也感到了不痛快,我連忙跑步上前假作不經意的岔開了二人的話題。“赤西先生,Mucho馬上要比賽了,人怎麼不見了啊?”
“是椎名小姐啊。”赤西見到我不算過度驚訝,想來他應該聽說過我注定也要出現在這次賽場上的事了吧。“确實如此,可怕的是我現在也找不到少爺了。我本來隻是去行了幾分鐘的方便,一進一出的功夫,哪裡想到出來後返回休息原位時就看不到少爺了。現在還被鹿兒島選手的教練堵在這裡,說是他的徒弟也不見了。”
“什麼……?!?”超出了我預想的展開。我本以為找到赤西先生就能找到消失的Mucho,哪裡想得到偌大的場館中少年直接不見了蹤影。“要,要報警嗎?”
“确實是我的工作失誤。”赤西仁單手置于心髒處欠身行了一禮。“鹿兒島教練說已經通知場館的警衛了,我想這件事可能并不尋常,也通知給……擅長查找蹤迹的警察到場來了。一切都應該以最差的構想來估算。”
“最差的構想……?”我無法理解地重複着,腦内思維一片當機。
“……我家老爺,是犯罪者們眼中釘代表一般的存在。”赤西斟酌了些許,終究是開口講了實情。“哪怕發生被綁架當做人質或者索要贖金之類的事發生,都不奇怪。”
我怔在當場,無法相信赤西說的話語。危險的場景在腦海裡不斷浮現着,接着我惡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痛覺讓我那不冷靜的邏輯瞬間降了溫:“我明白了……你們按照最危險的想法找人,我會繼續在場内搜尋的。”
“但是椎名小姐你的比賽……”
“現在不是管那些事的時候吧。”
我厲聲回應着。但凡懂得有恩必報的話,就無法坐視不理。武藤曾經幫助的不止是我和阿堅,更幫助了河田兄弟以及柴家兄弟,既然到這個時候,如果有了猶豫反而才是一種絕對的錯誤。才是違背了我練武的初衷。
【要去做對的事。】
林田春玉曾經這樣叮囑着我。而我的選擇就是哪怕錯過比賽時間也得找到這個自顧自失蹤的家夥——我這麼思索着,便也這麼做了。
我時常追尋着他人的背影,那些彷徨無措的身影中大多都掩蓋着自己的真心。孩童難以被成年人理解,或許是因為他們永遠無法以同一水平線看待某種事物。我想我也會是個想要撒嬌的家夥,隻是在追尋他人的背影時……我不可陷入任何自我的軟弱境地。如若自己先動搖,别人也會難以感到任何堅定而無法心安吧。
武道館本身場館大到足以容納上萬人,離開柔道原定的比賽場所,我嘗試性上二樓尋找。繞了整整一個大圈也不見蹤影。我突發奇想,又考慮可否會在三樓的死角或角落裡發現什麼蛛絲馬迹。亦此,我直奔三層固定席與站席前後尋找人影。
感謝直覺,感謝身為女性這天然的第六感!武道館三層天台角落的玻璃窗旁,我發現了熟悉的身姿正屹立在這湛藍色的天空之下。窗外成堆的雲朵壓得意外低,仿佛要蓋住并環繞武藤泰宏的身體,他面容上帶着掩蓋不住的憤懑。我定睛一瞧,想必他已經用拳頭揍過身前那個看起來并沒有他健壯,也穿着道服的少年了。
“已經太遲了。”
帶着口音的少年獰笑着隻說了這麼一句話。
“你會為之,付出代價。”
他的聲音在發抖。我甚至猜不到究竟是因為什麼情緒使他失了控,我隻知道必須該阻止他。就在Mucho用手已經揪住對方領口準備再将對方來個過肩摔的那個瞬間,我用盡全力大吼着他的名字。
“住手,武藤泰宏!!!!”
他僵在當場,手臂與肢體的肌肉可見得繃緊。這裡是水泥地,再摔一次很有可能會對那名選手造成不可預計的肢體損傷,我想起弁三教給我的實戰經驗,第一次換了身姿直接沖他的手腕打出了拳頭。武藤泰宏比我想象中反應地更迅速,他直接松開了那人的衣領,霎時,鹿兒島選手跌坐在地,武藤泰宏用另一隻手以掌心包裹住了我的直拳。
“你……為什麼要來啊。”
似是感慨,又像是悲言。站在我面前的男生喃喃自語着,難以理解的哀傷語氣撥動着我的心弦。我望向他的眼睛,理直氣壯說出我的本意。
“我來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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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藤警視監,聽說您家的大公子考上了偏差值70上下的東京私立高中啊。真是才華橫溢,出類拔萃的尖子生。”
武藤泰宏從小就知道一件事,他永遠比不上自己優秀到可以堪稱典範的哥哥。那家夥太優秀了。無論長相還是頭腦,連身體素質都是數一數二的。他待人彬彬有禮,永遠都是一副溫潤過頭的語氣。在第一次來到警視廳新年會的現場時,看到那麼多小孩都圍着他聽故事,甚至連折紙這種事都能做到,他實在太完美了。
“誇耀過頭了。那個孩子隻是更會努力一些,不像小的,太不讓人省心了。”
“啊,對了,您家這位二公子是什麼時候……”
“嗐,年紀大了。不是很想張揚。所以當時我們自己趁假期讓他降臨世上的。可能年紀大了吧……他腦袋就不太夠用。”
【才不是那樣呢,因為我是私生子啊。】
武藤泰宏在心底冷笑着。
他并不了解自己的生母是誰,隻是從小接受着母親的“責罵”。父親搖着頭偶爾幫腔,最終在深夜裡,那場名為“Mucho就是個野種”的争論還是爆發了。
而哥哥,名為昌宏的哥哥。隻是在父母卧室門前,露出落寞的笑容望着他:“我們确實不是親兄弟啊。”
哥哥和他的性格完全不同,所以偶爾談起來的話語也完全無關。他們始終就像是兩個世界的人。那一刻,武藤泰宏明白了,有些事是即使努力也無法辦到的事情。
哥哥永遠會站在鮮花簇擁的講台上,人群簇絨着的海洋裡。而自己,而自己。隻是能讓他将眼神投向自己,都是莫大的難事。
——“你在看什麼?”
幼女嬌嫩的詢問聲讓武藤泰宏僵直了脊背,他偏過頭看去,少女臉上的表情并沒有太大的波動,隻是挂着淺淡的笑。笑容中甚至帶着絲清冷,而話裡卻無可否認地包含着關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