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夜,更闌人靜,枯荷抱着小七,獨自一人翻出了風仁堂的圍牆。
“遛狗?”
突如其來的詢問,讓枯荷頗為意外,轉身一瞧,隻見風聽雨靠在牆上,雙手抱臂,望着自己,似是等候多時。
枯荷道:“...你堵我?”
風聽雨“嗯”了一聲。
最近的夜裡,枯荷常常獨自出門,雖知此舉沒有性命之危,他還是放心不下,便跟了出來。
遲疑片刻,枯荷道:“要同我一起遛狗麼?”
仿佛是征求對方同意,風聽雨低聲問道:“可以嗎?”
枯荷淡淡一笑,道:“...有你陪着,也好。”
于是兩人乘着妖犬小七,一路飛到了城外的一處密林,那地方十分隐秘,快落地的時候,隐約能聞到腐臭的氣味,仔細一看,底下的泥土有被翻動的痕迹,周遭的空氣陰冷森然,令人十分不悅。
這是一片不為人知的亂葬崗,多年以來,那些死于金家之手的生靈都被運至此處,抛屍荒野。
風聽雨皺眉,望向枯荷,道:“你每夜來此地…遛狗?”
“自然不是來遛狗的...” 枯荷一絲苦笑,指着泥地道:“你看...又有怨氣了。“
除了一次又一次,怨氣還是會積攢。
枯荷閉眼,展開雙臂,運勁催力,便有柔風四起,随即,千縷淡色的黑煙從泥地鑽出,宛如溪流彙合,流至他手中,聚成了一團濃黑的怨氣。
再度睜眼時,枯荷的雙眸亮起淡金的光芒,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顯得格外耀眼。
“...你的眼...”
枯荷側頭,望着風聽雨那神色擔憂的臉龐,解釋道:“...在那之後,我的除怨之力變強了許多,後來我才意識到,每當掌控怨氣時,眼睛就會變成這樣。”
“...掌控怨氣。”
風聽雨低頭呢喃。
正如散紅蕖所預料的那樣,枯荷肉|體不懼怨氣的侵蝕,又身懷除怨天賦,若想掌控怨氣,簡直易如反掌。
“聽雨...” 枯荷化去手中黑煙,沉吟道:“我大概是變了。”
他伸出手掌,幾隻磷火蟲從掌心飛出,不一會兒,成千上萬的磷火蟲在林中四散開來。
“從前我意識不到自己的無能,即便在鬼道修仙上頗有天賦,沒有家世的我頂多隻能做到獨善其身,但我卻天真的以為,自己才華可以幫助他人。一時興起的出手,終究是杯水車薪,當初李元昊不願跟我逃出姣人館,并非因為他不想逃,而是因為我不夠強大。他從小吃過不少苦,是個明白人,斷不會為了我這種無名之輩,去惹怒那心狠手毒的金暮朝。若是我有能與金玉堂匹敵的家世與财力,即便我不救他,他也會求着跟我走。在金暮朝眼裡,他們的命根本不值錢,唯有服從,才能生存下去,不然...橫屍此地,就是下場。”
脫離地牢之後,枯荷曾到此尋過栖音,可是亂葬崗裡的屍首都被金家刻意燒毀過。這裡不僅有死去的噬主,打死的家仆,還有虐死的契兒,所以他根本無法辨别哪一個是栖音的遺體。
他能做的,就是把所有軀體一一埋好,再在這寂靜無人的泥土上,召來一片磷火蟲,默默陪伴栖音。
擡頭望着夜空中的磷光,枯荷輕聲道:“折磨金暮朝的時候,我沒有絲毫的憐憫。那一刻,我好像找到了...被侮辱打罵卻不反抗的意義,一切...是為積攢憤怒與怨恨,待到忍無可忍的那天...我...便能把所有的痛...十倍百倍地還給她。”
風聽雨安靜地聽着枯荷的傾訴,沉默許久。
回想自己經曆的一切,他低聲道:“我曾經理所應當地認為…人是不變的,但是…我錯了,變化…才是常态。”
枯荷輕輕地笑了。
“我好像能明白你對那一縷陽光的執着了…”
“......?”
“人世險惡,不被玷污的純白多麼難能可貴,不僅是你,換做我,也想把它捧在手心。”
“......”
“隻可惜,純白最終隻能被葬送在這片污穢之地。”
這是栖音的下場,也是自己的下場。
“枯荷…” 風聽雨緩緩搖頭,沉重地道:“即使變了…你還是你…無需不安。”
“不安...” 枯荷彎起一抹笑意,仰頭道:“我并無不安,反倒覺得堅定了。”
從前他不曾思考過要成為怎樣的人,可如今他已清楚知道,自己不想成為什麼樣的人了。
此後,在風聽雨的協助下,枯荷親自接管了金家所有資産。他夜裡挑燈,日裡奔波,四處尋覓鬼才,以不可違背的契約,掌握了各地的商鋪,逐步穩固了自己在商界的地位。
時光飛逝,一年過去,松文終于回到了姑蘇。
當他出現在風仁堂時,風聽雨臉上隻有措不及防的驚愕,望着對方手裡的彼岸劍,他不安地道:“你可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了?”
“算是找到了。” 松文點了點頭,平靜地道:“枯荷在何處?”
“...他在夷陵。” 風聽雨努力保持平靜,“你找他何事?”
松文道:“不在正好,我是來找你的。”
風聽雨一怔,揮手示意下人退去,确認隔牆無耳後,他才開口道:“找我何事?”
松文開門見山,道:“我有一事需要确認,枯荷可是晚晴?”
二人對視,空氣寂靜了許久。
風聽雨低眸,語氣微弱地回道:“...不是”
松文道:“你不承認,可是因為懼怕他想起前塵之事?”
風聽雨道:“...你為何如此确信?”
松文舉起彼岸,道:“就憑他是這把劍的主人。”
風聽雨手指微曲,但又故作冷靜地道:“誰拾獲此劍,都能成為主人。”
“非也。”
松文猛然抽出彼岸,向其注入靈力,隻見劍光一閃,寒意四散,那細長的刀身倏爾結上了雪白的冰霜,刺骨的冷冽沿着刀柄襲上握劍之人,刹那間,他的指尖被凍結得毫無血色。
疼痛讓松文皺了眉頭,在冰屑蔓延上臂腕前,他立即松開了手,彼岸随即落下,碰地的那刻,屋子裡又恢複了伏夏的溫度。
“如你所見,此劍認主。”
聞言,風聽雨少有地動了氣,他一掌拍上書案,激動地道:“彼岸認了枯荷為主,有何不妥?”
“彼岸所認并非枯荷。” 松文依舊是一臉平靜,“劍靈的記憶不會說謊,重家被滅的那一晚,彼岸已認晚晴為主。當時在場的你,是知道此事的,所以能解開重氏封印并帶走彼岸劍的人,隻能是晚晴。”
風聽雨無言以對。
松文繼續道:“不必擔心,我無意讓枯荷知曉此事,此番前來,隻為确認。”
風聽雨無力地垂下了頭,道:“江粼...你從來不懂晚晴的痛,所以,别讓他想起這一切。”
“的确是我不懂...” 松文露出了黯然的神情,道:“現在我懂了,但也晚了。謝謝你,一直守在他身邊。”
“我...” 風聽雨掩面,情緒似是有些失控,“...并沒守到最後。“
“你做的,比我好。”
松文放下彼岸。
“他既已重生,這一世,我也希望他過順遂。這把劍,我本打算還給他的,但到底要不要給他,由你決定。”
風聽雨忽然伸手,按住了松文的手腕。
“前輩...萬一有一天...” 他擡頭望着松文,一字一頓地道:“他再度變成前世那般...你會怎麼做?”
松文愣住了,對視半響後,他遲疑道:“當初要誅晚晴,是因她殘害生靈,奪舍重生,脫離輪回,如今她既轉世,已經無理由再将其誅之。況且,我雖有江粼的記憶,但我不全是江粼。知曉重氏真相後,我心有愧,因此這一世...不論發生何事,我都不會再對枯荷出手。”
聞言,風聽雨如釋負重。
“那便請你...記住今日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