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晚晴面無波瀾,隻是扭了扭頸部,确認自己脖子還能動後,一臉無謂地咳出了嘴裡的血,對那出手之人笑道:“不愧是重夫人,打招呼的方式,還真有您風範。”
重夫人喝道:“你到底什麼意思!穿成這副摸樣...還在所有人面前晃蕩,你到底在作甚?!”
重晚晴聳肩道:“我本就是女的,一天到晚裝成男子才奇怪吧?”
這時,重夜長也走進了屋子,他步伐穩健而沉重,神态嚴肅,攢眉蹙額。
“晚晴,你這幾日去了何處?”
“她能去何處?” 重夫人嘶聲哭喊道:“八成是跑去哪裡躲着偷懶了!家裡出事時你在哪兒?你師兄的屍骨,至今都未找到...你突然跑回來,一身女裝,當衆質疑翊兒之死事有蹊跷,還為那邪魔外道說情,若是大家識破你身份...我都不敢想象...你是想毀了重家?!”
重晚晴意味深長地笑了,他望了一眼重夜長,道:“父親,帶我去往生冢,我會如實告訴你,這幾天我去了何處,做了何事。”
重夫人立刻反駁道:“往生冢乃曆代掌門清修之地,就憑你這不成器的模樣,有何顔面踏入往生冢?”
重晚晴冷笑道:“我臉皮厚,不怕丢人。何況,到底是誰更沒顔面,還沒定論。”
“你...!”
見重夫人又起了掌,江粼立刻擋在重晚晴面前,幾乎是同一瞬間,重夜長低聲一喝,制止了所有人的動作。
随後,他用不容置疑地語氣道:“重晚晴,随我去往生冢。”
語畢,重夜長轉過身,大步邁出了房間。
沉默半晌,重晚晴挪步準備跟上,卻被人拉住了手腕,回頭一看,是江粼。
此刻江粼的神情是迷茫的,他好似也不懂自己為何要留重晚晴,重晚晴望了對方片刻,微微一笑道:“江粼,這是家事,你管不了。”
江粼無言以對,雖有遲疑,終究是放了手。
往生冢,隐于府宅後院的山洞,乃仙門重氏禁地,平日裡除了掌門和掌門夫人,嫌少有人踏足。
這是重晚晴第一次來到此地。
沿着入口的狹窄洞道,一路往裡走到盡頭,展示在眼前的,是豁然開朗的岩穴,順着石壁向上望去,那通天的洞頂足有百尺之高。幾束陽光穿過石縫,剛好灑在刻有陣法的石地上。
重晚晴屈身,手指拂過陣法上的符篆,輕笑了一聲。
“有何話,現在可以說了。”
渾厚的聲音響徹洞穴,重夜長正襟危坐于石台,肅然地望着重晚晴。
“嗯...該從何說起好呢。” 重晚晴沒有回看對方,隻是負手起身,随意地開始四處踱步,她悠悠地道:“從母親方才的反應看來,您瞞了她不少事。”
重夜長一動不動地盯着她,道:“她不過一介婦人,掌門之事,自然有她不知道的。”
重晚晴笑道:“那麼,在父親眼裡,我是下任掌門,還是一介婦人?”
重夜長揮了揮衣袖,哼道:“咬文嚼字!你又怎能與一般婦人相比?”
“為何不能?” 重晚晴擺出不解的表情,反問道:“難道我不是女子?”
重夜長沉聲道:“少主的身份,不允許你是女子。”
“身份與性别,兩者何來的必然關系?” 重晚晴停下腳步,淡漠地望了對方一眼,随即,她拂了拂袖子,繼續道:“罷了,我不是來與您相談此事的。”
父女兩人,四目相對,沉默不語,洞中冷寂,隻聞滴水穿石的聲音,響得格外脆亮。
“這個問題,我隻問您一遍,” 重晚晴頓了頓,漂浮的視線終于不在閃躲,然後,她一字一句地道:“是誰殺了重翊?”
重夜長的嘴角不易察覺地抽動了一下,片刻後,他擲地有聲地回了三個字:“傳雲壇。”
空氣沉寂的間隙裡,一滴落水聲再次響起。
少頃,重晚晴緩緩擡手,遮擋于嘴前,開始不斷輕笑,越笑越是抽搐,就連肩膀也不住地抖了起來,那詭異的笑聲回響在石洞中,許久不停。
待她終于笑夠了,重晚晴驟然收住勾起的嘴角,歎道:“我都不知道,父親居然是個自欺欺人之輩。”
冷眼旁觀着對方這詭谲的舉止,重夜長的面容神态自若,不為所動。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他淡淡地回應着。
重晚晴重新開始挪動步子,不再執着于這個問題的答案。
“既然如此...我們不妨聊些别的話題。這幾日,我無意發現了一件趣事。臨安城外有一片荷花塘,塘中常有水鬼作亂,翊哥哥帶人多次捉拿,可沒過幾月,水鬼就又活蹦亂跳地回來了。我就納悶了,這水鬼乃溺水者所化,咱們江南之人,從小就通水性,橫死豎死,也輪不到淹死吧。父親,您說怪不怪?”
抛出這一問後,重夜長全然無回應,而重晚晴也毫不在意,自顧自地繼續道:“有一次,我抓起了一隻水鬼,覺得它瞧着眼熟,便心血來潮,用符箓在他腦袋上畫了一朵荷花。之後呢,我就讓翊哥哥把水鬼收入封魂石裡,帶回了往生冢。本來我還在想,這水鬼轉世後,該不會生來就破相,腦袋上也有個荷花胎記。後來呢,我還真得又遇上了它,可有趣的是...”
說到此處,重晚晴停頓片刻,轉眼望向重夜長。
“它依舊是一隻水鬼,依舊潛伏在同一個荷花塘底,它腦袋上頂着的,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由我親手畫下的荷花符箓。與原來唯一不同的是,它沾染了更多的怨氣,變得更加兇猛危險,能害人于無形。”
重夜長握緊拳頭,緩緩地閉上了眼。
“那麼問題來了,” 重晚晴張開雙臂,神情亢奮地道:“到底是誰,把重氏弟子辛辛苦苦遊獵帶回的鬼魂,一次又一次地扔回了人間?”
滴水聲響,人無回音。
“重掌門,回答我的問題。”
重晚晴盯着重夜長,語氣冰冷。
重夜長回道:“若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步步追問?”
“我要你親口承認!” 重晚晴忽然撕破嗓子,失态地吼了回去,“你給我說清楚...這等喪盡天良之事,你如何做得出來!!!”
随着她情緒失控,大量靈力洩出,空氣溫度驟降,一片又一片的霜花,在濕潤的石壁上蔓延開來。
“一次又一次地把怨靈散播人間,讓其禍害百姓,你置生靈于何地?!一次又一次地讓弟子斬殺怨魂,讓其徒增憤恨,你又置亡靈于何地?所謂心懷蒼生的名門仙家,就是你這副虛假模樣?”
重晚晴抽出藏在布兜裡的彼岸,直指重夜長。
“五年前,你開始勸我慎用彼岸,隻因你想把鬼魂盡數收回重家,好讓你能再次把他們放出來作祟人間!我真恨我自己,為什麼要聽你的,若我用彼岸直接把他們送走,便不會讓無辜的亡靈受盡折磨,一次一次地被你無情利用!你把我變成了幫兇,把所有重氏弟子變成了幫兇,你怎可以這樣欺騙我們?”
“晚晴...” 重夜長垂下頭,歎道:“果然,你也不能理解父親。”
“...‘果然’,‘也不能理解’?” 淚水模糊了視線,重晚晴步步逼近,走到重夜長面前,哭泣道:“所以...就因翊哥哥也不能接受這個真相,你才痛下殺手?”
重夜長道:“說我殺人,你又有何證據?”
重晚晴怒道:“知道那夜發生何事的,又不僅僅是你們二人!你到現在還不承認嗎?”
“重晚晴!” 重夜長蓦地起身,喝道:“你與那黑袍鬼是什麼關系?!你和重翊到底在背後做了什麼?你們是要一起造反,背叛我,背叛重家嗎?!”
重晚晴手臂一推,把劍架在對方要害,厲聲道:“重夜長,先背叛的人是你,不是我們。”
“你們這種無知之輩懂什麼?!!”
重夜長怒然催力,一股渾厚的内勁猛然釋出,直接彈開彼岸,把重晚晴震退了數尺。
“如今歪門邪道盛行,随便一個凡夫俗子都敢自稱是除鬼術士,各式各樣的符咒流入百姓之家,人人都能除鬼送佛。再這樣下去,我等仙門還有何立足之地?若非我将凡人無法匹敵的邪祟散播民間,百姓又怎會需要我們,仰仗我們?!”
“你瘋了?!” 重晚晴哭得悲痛欲絕,“百姓有自保之力,難道不是好事?即使世間不再需要修士,人就不能繼續修道了嗎?你告訴我,仙家興起的初衷為何?隻是為了讓凡人仰慕?重夜長,你禍害蒼生,還有何顔面去見重氏列祖列宗?”
“放肆!” 重夜長徹底憤怒了,“再敢直呼本尊名諱,你看我不剁了你!”
“好,” 重晚晴抹着臉上的淚水,不甘示弱地嗚咽道:“你過來剁,就像你對翊哥哥痛下殺手那般,你把我也剁了。”
“我沒想殺翊兒!” 重夜長頓然激動起來,“是他逼我的!最初他來質問我時,是我一時失控,錯手傷了他,可我心裡是愧疚的!那夜我尋他長談,我都已經放下身段向他道歉了,可是你知道他對我說了什麼嗎?他無法原諒我所為之事,所以要離開重家。他是我最信任的弟子!他怎麼可以背叛我?!”
“父親...” 重晚晴無力地坐倒在地,“重氏弟子中,若有一人能原諒你的所作所為,他都不配當仙門修士。我真不懂,你為何會變成今天這樣...或許...”
重晚晴舉起手心,閉眼聚氣,腦海裡響起陣陣哀鳴,不出片刻,一團劇烈跳動的黑煙,便彙聚在了她手掌之上。
“我天生擅共情,即使你把怨魂藏在往生冢深處,我也會受到怨氣的影響。這五年來,進出的怨魂數不勝數,都由父親獨自處理...你是否...早就被怨氣侵蝕得沒有理智了?”
重夜長仰天大笑,自負道:“我修道幾十餘年,怎麼可能被怨氣侵蝕?!”
“罷了...事已至此,你如何想,都不重要了。”
重晚晴把怨氣收回掌心,長歎了一口氣,緩緩起身,走到刻有陣法的石地處。
“此次我回來,隻有一個目的:毀去所有封魂石,解救鎮壓于此陣法之下的亡靈。父親,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若你願解開陣法的封印,我便傾盡全力,将所有怨魂送去往生;若你不願解開陣法,我便把你所做之事,揭露于天下。你可想清楚了,如果你最後決定一意孤行,那麼,重氏百年清譽,将由你親手斷送。”
聞言,重夜長震怒咆哮:“重晚晴!!!你敢!!!!!”
山搖地動,重夜長拔出佩劍,朝她疾速砍去。重晚晴波瀾不驚,翩然一躍,輕松地躲開了對方的襲擊,同一時刻,彼岸起舞,穿梭至其主人所落之處,不偏不倚地接住了身姿嬌小的女子。
銀劍身上,長裙飄逸,重晚晴優雅地浮在空中,冷眼望着重夜長。
“論單打獨鬥,我沒赢你的把握,但若隻論保命,我是胸有成竹,畢竟,以我的身法,世上還沒有幾人能擒得住我。”
重夜長怒瞪着俯瞰自己之人,憤然地粗氣直喘。
“那麼,三天後再見。”
留下這句話後,重晚晴乘風禦劍,穿出洞穴,離開了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