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文歪了歪頭，道：“你不也出身名門正派？”
若不是這一句反問，枯荷幾乎都忘了自己“名門正派”的出身，這一世，他自小修習鬼道，于他而言，劍術與仙法不過是一種消遣，再加上輕易掌控怨氣的體質，他早就不認為自己能與正派沾邊了。
回想當初腐朽衰敗的重氏，枯荷也難以認同其“正派”的名号。
想到此處，他苦笑一下，煞有其事地胡謅道：“咱們重氏，打着仙門的名号，做盡邪魔外道之事，我從小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地堕入魔道，化作厲鬼，作亂人世，延續了重氏禍害蒼生的‘優良’傳統。所以，你要怪隻能怪我前世爹娘，是他們教子無方。”
“嗯，不怪你。”
這聲附和來得十分幹脆，完全在枯荷的意料之外，停頓片刻，松文又道：“你為何擔心我生氣？”
枯荷想了想，擠出一張委屈的臉，半開玩笑道：“你老是闆着臉，從小就嫌棄我不好，我生前除鬼，死後作祟，還作了那麼多年，你不得嫌棄死。”
“枯荷...” 松文認真地望着他，正色道：“我何時嫌棄過你，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在我眼裡，你無人能及。”
聞言，枯荷瞪大了眼睛，慌張地按住了自己怦然心動的小心髒，片刻，他難以置信地道：“你是在稱贊我？”
不論是前世的江粼，還是今世的松文，都不曾這般赤|裸裸地表達過對自己的認可。就在枯荷詫異地以為，這木頭終于開了光時，松文接下來的話語，給他心中亂跳的小鹿來了個當頭一棒。
“雖然你性子魯莽，但好在反應機敏，能靈活變通；雖然你天生力道不足，但你身子柔軟，能依靠輕盈的動作來彌補不足；雖然你劍術不夠精湛...”
“夠了，打住！” 枯荷猛然擡手，在空中一剁，毫不留情地砍斷了對方的叨叨，道：“小鹿已經一頭撞死了，麻煩您老嘴下留情，别再鞭屍了。”
松文一頓，道：“小鹿？”
“罷了罷了...” 枯荷沒好氣地擺了擺手，道：“說說桑落吧，平日裡我的噩夢已經夠多了，那家夥還要跑來摻和一腳，不把他收拾了，我這輩子跟睡覺的緣分就到盡頭了。”
說着，他輕巧地跳上房頂，一屁股坐在屋脊上，并對松文勾了勾手。松文沒有多問，應邀跟着跳了上去。
枯荷喜歡房頂，喜歡高處，喜歡到處亂爬，即便常常失足摔下，落得個鼻青臉腫，也不礙着他熱衷于征服各式各樣的屋頂。他喚出屋裡躺着的不律，一隻毛筆便升到兩人面前，在空中東竄西竄，自行筆畫了起來。
“這是線索，咱們不妨一一細說。”
不律筆下符光閃爍，微微點亮了漆黑的屋頂，望着浮在空中的筆迹，松文神色肅然，眼光微滞，靜默不語。
見他琢磨得出神，枯荷不想打斷對方思緒，便開始搗鼓其他事情來。他手指一勾，聚來大大小小的水團，悉數遊進屋中，将茶具逐一包裹，又從屋中帶出，送至屋頂，七零八落地漂浮在了身邊。接過茶壺後，他又在壺中聚了一股澄澈的淨水，再指尖一點，壺水随之沸騰。接着，他從茶罐中鉗出幾撮茶葉，灑在茶壺之中後，細心地蓋上了壺蓋。
半盞茶過後，松文終于咕哝了一聲，道：“枯荷，這些符箓雜亂無章，我看不出端倪。”
枯荷動作一滞，狠狠地白了松文一眼，就差鼻孔沒噴出氣了。見枯荷面露惱羞之色，松文不解地道：“怎麼了...抱歉，符箓術法，我并不擅長。”
枯荷把手中茶壺丢給水團，猛然起身，手指空中“符箓”，跺腳道：“那是字，那是字，誰跟你說那是符箓了？！”
“是嗎...” 松文扭頭，又望了一眼那些晦澀的“字”，細細斟酌過後，他評論道：“這與晚晴的字迹相比，相差甚遠，實在難以辨讀。”
重晚晴的字迹，俊秀雖談不上，但寫出來起碼還算是個字，而枯荷出身與閉塞的山中，每天幹着枯燥的農活，根本沒有執筆之需，所謂三日不彈，手生荊棘，這百年都過去了，别說是親筆題字了，要不是有靈虛島求學的那段經曆，枯荷連字都認不全。
“枯荷...你的筆法退步太多，該練一練了。”
枯荷猛然一甩袖，空中字迹随即一消而散，他把不律塞進松文手裡，紅着臉道：“我不寫了，你寫！”
松文點了點頭，舉起手中的筆，道：“寫什麼？”
這疑問足以說明，方才枯荷提筆所寫，松文一個字都沒看懂。這可把枯荷給氣壞了，他往杯中滿上一杯茶，氣呼呼地一口灌下後，直接燙到了嘴。
“氣死了！”
枯荷疼得大叫一聲，立刻在嘴裡結了一小塊冰，才緩和了燙傷的舌尖，随後，他口齒不清地道：“肉身，女子，波濤洶湧，青冥，城主，魂石，桑落，夢境。”
于是松文揮筆空中，逐一寫下枯荷所言之詞，他的筆法蒼勁有力，與其劍術一般幹脆利索，尤其是轉折之處，猶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叫人贊歎不已。
暗自驚歎之餘，枯荷又有些不服氣，他故作平靜地審視着寫在空中的線索，看到某三個字的時候，他挑眉道：“你寫‘氣死了’三個字上去作甚？”
松文道：“方才你不是說了這三個字嗎？”
“江粼！！！” 枯荷跳了起來，對着松文一頓猛捶，道：“你還能再更氣人？我說的是我！！我氣死了！被你氣死了！！！”
松文就任由他胡亂捶打，心裡也不明白枯荷在氣什麼，這時眼前正好飄過一團水，他随手拿起水團裡的茶杯，遞給枯荷，道：“多喝熱水，消消氣。”
枯荷順手接過杯子，低頭一看，見裡頭是空的，便對這男人徹底放棄了。自行平複心情後，他一邊倒茶，一邊望着空中的字迹，随意選了一個線索，道：“從‘肉身’開始說起，成為厲鬼後，我似乎依舊擁有肉身，那麼問題來了，鬼哪來的肉身？”
松文想都沒想，直接回道：“奪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