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躲避鬼使耳目,老胡建議枯荷将靈體化成小團磷火,才好将其藏匿在衣兜之中,但枯荷還未完全适應成為魂魄的自己,無法自如地控制靈體的形态。
他的雙腿依舊是完全透明的,雖然靈體沒有重量,能輕易浮起,但他無法調整視線的高度,有時候,他會往低處下沉,看起來像是下半身被埋在了地裡,而有時候,他又會不斷地往上飄,使得老胡不得不跳起來把他抓回地面。
“小子,我看你是屍首都沒涼透就趕來投胎了吧,一般來說,人死後會在墳頭徘徊些日子,所以這前來地府報道的,就算不會走路,起碼也能飄啊,做鬼做成你這樣的,我還真見得不多。”
“我不是鬼。” 枯荷否然,也相信離垢在上面努力保護着自己的肉身,便笃定地道:“我的身體,也不會涼。”
老胡白了他一眼,全當枯荷在說胡話,懶得回嘴。
兩人鬼鬼祟祟地在街角搗鼓了好一會兒後,枯荷終于成功化成一小團磷火,搖搖晃晃地飄到了老胡眼前。老胡将他掂在手心,又瞪眼盯了那火苗足足半晌。
與他人磷火不同,枯荷的火心竟是耀眼的金色。
“小子,你是何妨鬼怪,靈魂裡能還夾帶金子?”
“......别瞪了,快走吧。”
老胡咕哝了一聲,便把那磷火收至懷裡,若無其事地走到了大路上,枯荷默不作聲地藏在老胡衣領處,凝神感受着地府的鬼息。
地府安靜的有些可怕,或許是身為靈體的原因,此處住民更習慣漂浮,而非步行,因此這座城裡,就連腳步聲都很難聽得到。
枯荷能感覺到身邊來來往往的靈體,卻聽不見熙熙攘攘的嘈雜之聲,就仿佛處身于繁華鬧市之中,那摩肩接踵的行人一個個都是啞巴。
群鬼的狂歡,原來這般寂靜。
不知走了多久,枯荷終于聽到了些聲響,那聲音是從遠處傳來的,響了好一會之後,他才聽清是叫賣之聲。
“...佳釀...上好的佳釀,一杯包醉,一醉十年...”
那有氣無力、油盡燈枯的腔調,是枯荷聽過最消沉的叫賣聲,宛如有一即将餓死的叫花子,正咽着最後一口氣向路過的行人讨食。
恍惚之間,枯荷有種莫名的似曾相識之感。
“一醉十年...是真的能醉十年?”
一聽懷裡的魂兒忽然開了口,老胡連忙瞟了周圍一眼,确認四下并無鬼使後,壓低嗓音回道:“小聲點...”
他雖心有慌張,但仍保持着神态自若神情,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着,待到兩人穿過鬼魂聚集的市井,來到了人煙較少的城牆邊緣,老胡才稍微安心下來,接着方才的話頭道:“那是鬼界獨有的靈酒,對于修為低微的靈體而言,的确能讓他們一口醉上十年。”
枯荷歎道:“太久了吧...我醉一晚上,腦袋都痛得很。”
老胡道:“這哪能跟人間比,鬼界的日子千篇一律,有的人巴不得一醉躺千年,才能把時間給熬過去。”
枯荷道:“若是那麼難熬,何不幹脆去投胎?”
“害!” 老胡粗聲歎了氣,道:“總會有人停駐不前,還有的人,想走都走不了。”
枯荷聽言,更是好奇了,又道:“走不了是為何?”
“各有各的理由!” 老胡答得利索,侃侃而談道:“常見的,無非就是那種...生前好事沒做幾件,壞事一樣沒拉下的死靈,他們若想投胎,得先被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地獄糟蹋個幾遍,才有可能進一次輪回井,可即便如此,他們多半也就隻能投胎成蜉蝣,短短活了些日子後,又得回到地府,再折騰一遍。所以啊,他們幹脆就賴在地府不走了。”
從這有問就有答的模樣看來,老胡顯然在鬼界住了一段時間,枯荷對地府之事愈發有了興緻,又道:“你在地府多久了?”
而這一問,老胡卻是沒能回答利索,他微頓了一下腳步,露出了一言難盡的神情,沉默片刻,他含糊地道:“沒多久,也就一千年,你這小子,咋這麼能問。”
感覺到老胡似是不願提及自己的事,枯荷馬上心領神會,便不再多問,雙方不約而同地各自沉默了下來。
趁着四下無人,老胡再度加快了腳程,他放棄步行,稍稍浮直空中,開始迅速地漂移起來,過了沒多久,四周忽然變得嘈雜起來。
隻不過,這次的嘈雜,與方才那不鹹不淡的叫賣截然不同,是一陣又一陣凄厲而劇烈的哀鳴。
“好了...” 老胡停下腳步,扯了扯衣領,道:“你可以出來了。”
枯荷“喔”了一聲,悠悠從老胡懷中飄出,在空中拖沓了半晌後,才順利地化成了人形。
眼前之景,叫人驚歎。
這是一片滿目荒涼的土地,黑沙漫天,無邊無際,寸草不生,數不清的鬼魂接二連三地顯形于空中,他們從天而降,七零八落地散落在這幹裂的荒野上。
落到地面的鬼魂,或是倒地不起,或是掩面哭泣,或是揮拳砸地,又或是仰天長嘯。
餘下的鬼魂,淡然從容,平靜祥和,他們面朝一方,緩慢有序地移動着。順着其移動的方向望去,便見那長長隊伍的盡頭,有一位穿着長袍,手提燈輪的鬼使,正在引領衆鬼前行。
“這是黃泉路的啟程之地,一殿城。”
這名字裡雖有個‘城’,但此片荒地哀鴻遍野,怎麼看都不像座城。
“小子,我便送你到此了。” 老胡指了指那前行的衆魂,道:“接下來,你跟着他們走就好。”
枯荷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并沒去看亡靈之流一眼,隻是徑直朝那些捶地哭嚎地死靈飄去。老胡見狀,愣了片刻,然後尴尬地放下自己那指路的手,一臉疑惑地跟上了枯荷。
“...不得瞑目...我怎能咽下這口氣!!”
“我的孩子...孩子怎麼辦...”
“這是何處?我還不能死...不能死啊!”
怨靈們喊得嘶聲裂肺,圍繞其身旁的是混濁的黑煙,枯荷漠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宛如夢回百年前重氏的往生冢。
見亡靈怨氣不輕,老胡沒跟幾步,便不敢再上前,他停在稍遠的地方,揚聲警告枯荷道:“别離他們太近了!”
可枯荷沒有理會他的勸阻,欺身來到一亡靈面前,朝對方伸出了手,平靜地道:“給我吧。“
亡靈顫顫擡頭,逐漸顯露的眼白充斥着漆黑的血絲,他抽搐着嘴角,似笑非笑地盯着枯荷,目光流露着無法抑制的惡意,緊接着,他也向對方伸出了那痙攣的指頭。
陷入絕望的憤怒之靈,常會有極其相似的舉動,雖說具體做法各有不同,但其行為源頭,無非都是一種極度扭曲的不甘:我既注定要下地獄,其他人也别想再見陽光。
可當他觸碰到枯荷的那一霎,體内翻滾的混沌驟然平息,無處釋放的憤恨忽然尋到了出口,平靜而緩慢地流了出去。
漆黑逐漸褪去,亡靈的雙眸變得清澈,那原本猙獰的面容也松弛了下來,他恍惚地望着枯荷那金色的瞳孔,慢慢恢複了神志。
“...神啊...感謝...感謝神明大人...”
他嘶啞地低吟着,忽然彎下了腰,朝枯荷磕了個頭。
枯荷怔了怔,本想否認幾句,見對方跪拜得十分虔誠,又不知該如何開口,便不作解釋,隻是輕聲道:“走吧,繼續前行,忘了一切,便能重新開始。”
“銘記大人聖言。”
亡靈敬重地回應了枯荷,再次磕了一個響頭後,他顫顫巍巍地起了身,随着衆魂移動的方向,緩緩離去。
直視死亡的這一瞬,枯荷才忽然想起來,平日裡自己随意把玩的怨氣是這般的悲傷。
他捧起雙手,閉上眼睛,細細聆聽着亡靈留下的憤恨,嘗試将那股狂暴彙至一處,片刻之後,那圍着他萦繞盤旋的黑色煙霧,相繼凝聚于雙掌之間,化成了一簇躍動的焰火。
“...執念。”
他第一次将混沌飄渺的怨恨之煙煉化成了森然凜冽的執念之焰。
周邊幾個怨靈似是有所感應,紛紛将臉轉向了枯荷,不管是跪着的,趴着的,還是飄着的,都朝他伸出了手。
尋常人若是被如此多的怨魂圍繞,可不得被吓破膽,而此刻的枯荷不僅面無懼色,竟還彎了些許嘴角。
隻不過,那是一個充滿着苦澀與哀傷的笑意。
“若是前世也有這天賦,那麼我能解救的靈魂...便不僅是你們了。”
他張開雙臂,微微仰頭,仿佛要接納一切一般,将所有的漆黑擁入了懷中。眨眼間,所有的哀嚎,悲鳴,嘶喊,恸哭,都逐一平息了下來。
怨魂接二連三地尋回了理智,他們稀稀落落地走枯荷身前,各自以不同地禮數向他道了謝。随後,他們四散而開,随着亡靈潮流,往第一殿城走去。
目睹了這一切的老胡,久久沒能合上自己那因過于震驚而張大的嘴。
“...小子...你是...神仙...?”
他結結巴巴地吐出了這幾個字。
枯荷堅定地搖了搖頭,糾正道:“方才說過了,我是人,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