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荷轉頭時,身後已經站了一個膚色黝黑的男子。
此人年近不惑,衣冕堂皇,有着濃密的眉發和正義凜然的面龐。他腳步穩健,身姿挺拔,視線肅然,上下打量枯荷之後,他别有意味地道:“我正巧路過此地,發現附近怨氣兇猛異常,還以是有兇神惡鬼降臨地府,沒想到,此處隻有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和一個本該在領路的提燈使。”
即便沒有老胡提醒,枯荷也能感覺的出來,此人來頭不小。她撇了一眼手邊那勉強有一個腦袋大小的空間裂縫,快速思考着這樣一個問題:若是強行鑽進去,屁股會否卡在門縫上?
就在她猶豫的那一瞬間,對面的男子猛然一揮袖,便把那開了一半的裂界通道給硬生生地合上了。
現世那頭的聲音,也徹底聽不見了。
“混賬...”
剛到手的出路就這樣摸了個空,還沒能與松文喊話報聲平安,枯荷惱怒不已。
“鬼使的通路,輪不到你鑽。”
男子聲音沉着有力,他昂首挺胸,似是要施加壓迫感一般,又朝枯荷上前了一步。他打開左臂,攤出掌心,指尖朝向躺在角落的引路使,肅然質問道:“提燈向來勤懇,終年不休,不會棄亡靈之流而不顧,然而眼下他卻坐于此處,面容呆滞,紋絲不動。請問小姑娘,可知這是為何?”
枯荷冷冷一笑,眼都不眨便胡謅道:“與你一樣,我也碰巧路過,來的時候,他便是這幅模樣了。”
語畢,她故作姿态地屈膝行了一個禮,便要離去。
五殿見狀,立刻喝道:“胡言,本王在此,你一小孤魂野鬼,莫想在地府放肆。”
枯荷頓了腳步,她森森地盯着對方,調侃道:“一人為王,才是真王,若十個都是王,那便誰也不是王。”
這番話狠狠戳中了五殿的痛處,遙想當年,地府還隻有一座閻王殿的時候,五殿曾還真是唯一的閻羅王。
五殿閻王不悅地凝起了眉頭,細細端詳枯荷容貌之時,才覺這面孔似曾相識,可又一時想不起來自己何時見過,
沉思片刻,他決意先帶人回殿,再慢做審問,便道:“束手就擒,随本王去第五殿。”
第五殿?
此地既然隸屬一殿城,枯荷便沒有多想,理所當然地把對方當成了一殿閻王。
“奇怪了...我聽說,這地府的十座殿,得按順序來走,眼下我一殿都還未見過就能直接去五殿...大人可真是了得,如此光明正大地開後門,小女子我受寵若驚呢...”
“我并非是要...”
沒想到對方如此牙尖嘴利,五殿不由語滞了片刻,本想為自己辯解幾句,但才剛開了口,又覺自己沒必要作任何解釋,便打住了話頭。
之所以想先下手為強,是因一旦對方被一殿閻王扣下,自己便完全沒了幹涉的權利。即便一殿對枯荷不感興趣,随意審問兩下便決定放她過關,随後接手的還有二殿、三殿和四殿,若真讓枯荷按照規矩行事,老老實實走完前四個閻王殿,那恐怕得等上數十年。
“...好了。” 枯荷聳了聳肩,收起可掬的笑容,轉而用冷漠的臉道:“我也不多廢話了,除非你是要去人界,否則,我是不會跟你走的。”
“那可由不得你。”
五殿也不再多言,決意直接捉拿對方,他就那樣站在原處,沒做多餘的動作,腳下就冒出了青色的焰火。
面對迎面襲來青色焰火,枯荷毫不猶豫地朝側方一躍,沖破了殘缺不全的窗格,利索地逃到了屋外。
五殿畢竟是閻王,若無一招制勝的妙法,與其在此糾纏,讓鬧出的動靜引來更多的地府鬼使,倒不如撒腿就跑。
造反隻是過程,并非最終目的,安全離開地府才是枯荷的首務。
然而五殿定然不會輕易放過這身份可疑的亡靈,他踏着穩重的步子,跟随枯荷逃出的方向,從容地從破屋中走出。他的動作雖不緊不慢,但那股黑煙卻是竄的極快,絲毫不輸于枯荷敏捷的身法。
眼看那股青黑馬上要卷上自己腳尖,枯荷意識到自己是躲不掉了,便幹脆猛地一轉身,朝着那撲面襲來的焰火釋出了自己的怨氣。
兩股不一樣的黑激烈的碰撞在了一起。
一方是殺伐果決,霸氣凜然;另一方是混沌狂暴,雜亂無章。最一開始的時候,明顯是枯荷釋出的烏煙瘴氣站了上風,漆黑的沙霧像是瘋一般,它翻滾着,撕扯着,仿佛要把五殿所操控的無形之物給碎屍萬段,可僵持了片刻之後,零散的黑霧好似沒了作亂的力氣,逐漸消停了下來。
枯荷見狀,疑惑地皺起眉頭,才發現自己的那團怨氣慢慢不聽使喚了,而對方的青黑卻是越燒越旺,反過來吞噬了自己的怨氣。
話說回來,鬼使既然能掌控怨氣,便也能将敵方的怨氣化為己用。
枯荷撅了撅嘴,道:“五殿大人,您太不夠意思了,我本就沒囤多少怨氣,你還搶我的。”
五殿大步流星地追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枯荷,臉色越發凝重。
方才,還隻是覺得枯荷的容貌有些眼熟,眼下見識了對方那掌控怨氣的能力,五殿終于想起了八百年前一位作惡多端的邪靈。
面容稚氣,眼神靈動,體格嬌小,身法輕盈,唯一與記憶有所出入的,是那閃耀的金眸,和素白的長裙。
“你的眼瞳,可曾是血紅色?”
“...哈?”
對方沒來由地抛出這一問,枯荷無法掩飾自己的疑惑,狠狠地歪了腦袋。
“怪不得邪靈錄近來有所感應,若你真的是她...” 五殿頓了頓,指尖來回挲摩,他若有所思道:“我不得不使全力了...”
當年的興風作浪的紅瞳厲鬼,曾焚傷過不少鬼使的元神,在其銷聲匿迹之前的數十年裡,她一度被地府視為世間最危險的邪靈。
“...你說的‘她’...是誰?”
見對方明顯變了神色,枯荷不由心虛了起來。難不成,除了老胡,就連閻王爺也認得重晚晴?
如此想來,若自己曾頂着重晚晴的這張臉把地府鬼神都得罪了個遍,那他特意化成前世模樣不僅是多此一舉,還自找了麻煩!
五殿緩緩擡手,握緊了躁動的拳頭,道:“是真是假...由我親自拿下,一審便知!”
話音未歇,就見滾滾焰火崛地而起,一層又一層地疊至空中,宛如巨浪滔天的海嘯,劈天蓋地地撲了過來。
“...幹。”
枯荷簡單粗暴地罵了一個字。
縱覽地府所有鬼神,最擅長煉化怨氣者,非第五閻王莫屬。
他之所以常出現于一殿荒地,是因此處亡魂源源不斷,永遠不差能為他所用的怨氣。雖說閻王十殿常年各自為政,互不幹涉,也不喜非隸屬本殿的鬼使互相串門,但相比于其他殿宮,一殿與五殿的關系最為要好,畢竟,五殿善于處理暴走的怨氣,能輕易制伏戾氣極重的惡鬼,從而為一殿省去許多的麻煩。
換而言之,在怨氣極重的一殿城裡與五殿對抗,基本是勝利無望。但為信守諾言,枯荷不可能放棄逃跑,于是她朝空中一躍而起。
“我能飛…我能飛…我能飛…”
她念念有詞地重複着這三個字,企圖從上方逃離那數尺高的青黑巨浪。
靈體既然能飄,那豈不就約等于能飛?
這個推論并無大錯,隻不過她未曾有機會修習這一技能,所以沖到一定的高度時候,枯荷便控制不住身體的去向了,就在她要往下墜去時,她習慣性地朝腰間摸去,然後果不其然地撲了個空。
“…為啥要用的時候,永遠沒在手邊呢!”
不論在桑落的夢境裡,還是在這陰曹地府中,枯荷都沒能順利幻化出自己的随身佩劍。
眼看自己就要被巨浪吞沒,他慌了手腳,失措之間,腦海裡閃過的,竟是松文那遺世獨立的身影,于是枯荷突發奇想地喊出了一句胡話。
“江粼在上,人在劍在!”
下一瞬,便有什麼東西接住了自己,将她重新撐上了天空,低頭一瞧,才發現自己坐在了一個漆黑的長劍之上。
“烏金?”
有那麼一刹,枯荷還以為自己召出了江粼的佩劍。
江粼身子高大,手臂壯實有力,其佩劍不可能這般細長,再仔細一看,她才發現那黑劍有着與彼岸一模一樣的輪廓。
原來,這誤打誤撞的,她竟把所剩無幾的怨氣凝結成了彼岸劍的模樣。枯荷喜出望外,逃跑的信心瞬間倍增,她愛撫地拍了拍劍柄,随後在空中輕盈地翻了個身,雙腳踏實地站在劍身之上後,她便卯足了勁,全速沖出了五殿的天羅地網。
五殿見狀,視線一擡,身體便騰空直上,升至了高處,他站在一無所有的空中,居高臨下地俯瞰着廣袤無垠的一殿荒地,視線始終緊追着正四處逃竄的枯荷。
在這幾乎空無一物的荒漠裡,除了孤魂殘垣的一小片廢墟,能遮掩藏身的地方實在是太少了,因此不論枯荷往何處逃竄,都能被五殿一眼捕捉,他感覺自己就像個無頭蒼蠅,不知該去哪兒,就隻知不能停。
青黑焰火在後追,白衣少女在前飛,一個死咬不放,一個甯死不屈,過了大概半盞茶的時間,雙方都開始有些不耐煩了。
“五殿大人,您能别追了嘛。”
枯荷仰天長嘯。
“...那你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