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荷這幾天渾渾噩噩的。
醒來的時候,他肚子又餓又疼,身旁雖然備了膳食,但那清粥食之無味,于平日裡的山珍海味相比,實在是有些難以下咽。
但他也沒說什麼,悶頭就把清粥給喝了。
第一天也就算了,第二天,第三天,甚至每天内呈上的每一餐,都是一大碗寒碜的清粥。
尤其是今早的那一碗,不僅寒碜,味道還泛苦,枯荷忍無可忍,“哐”的一聲把粥摔在了地上。
“這都什麼玩意兒?!紫棠呢?!”
這一幕發生時,屋裡除他以外還有三人,一個是松文,一個是前來換藥的蘇木,另一個,是來找松文禀報城内現況的溺水閣女童十三。
突如其來的發飙,把大家吓了一跳,當然,松文是個例外,也不知何故,好像就他一人預示了枯荷的爆發,隻見他淡然起身,拾起地上的瓷碗碎片,一點一點地放回了食盤裡。
“難吃?”
“何止是難吃?!” 枯荷沖他吼了回去,又再重複了一遍道:“紫棠呢?!這幾日的膳食,是她安排的嗎?!”
“其...其實...”
女童十三吱了一聲,她讪讪地望着枯荷,吞吐道:“紫棠大人已經...”
“她不在溺水閣。”
松文打斷了十三的話。
“不在?” 枯荷冷笑一聲,反問道:“不在就去請過來!還站在這裡等什麼?!你也不嘗嘗,這玩意他媽是人喝的?!”
聽到此處,一旁的蘇木忍不住了,她沖到松文身前,憤憤不平道:“是因為這幾天你都不肯吃藥,我才拜托道長在粥裡加了點方子,心想着能蒙混過去...人家道長每日為你準備吃食,可你這話說的...實在太過分了。”
“是你?”
枯荷瞪了一眼松文,毫無感激之色,嘴角上的冷笑越發輕蔑。
“讓一個吃土都能活十年的神仙備膳,夷陵城的廚子是死光了?!”
十三也是口直心快,馬上就接了話:“夷陵城的廚子本就沒幾個活的,隻是那東方塾裡的契鬼,也不知為何,一個個的都不見了...”
“十三!” 松文再度打斷了他,冷聲道:“你先退下,稍後我再找你。”
十三一愣,也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可是這房裡氣氛劍拔弩張,她也不想再把鼻子往裡頭湊,隻得無奈地撓着腦袋,一頭霧水地離開了廂房。
而此時枯荷的神情,也有了些許變化。
“伊尹呢...”
一聽枯荷問的是伊尹,松文暗自松了一口氣,回道:“伊尹還在,隻是眼下城裡正缺人手,他分身無暇,所以...無法親自為你備膳。”
雖師承東方塾,但伊尹本是枯荷的契鬼,地府攻城那一天,他并不在枯荷身邊,所以玄青不可能有出手的機會。倒是那些滞留在東方塾的契鬼廚子與其契主們,一個個地都被玄青揪了出來,繼而被毀去契約。成為無主之魂的廚子們最終被幽冥之門吸入,帶去了彼岸。
“伊尹‘還在’...”
低聲重複了這句話後,枯荷緩緩擡頭,眸子變得漆黑無神,宛如一潭死水。
“那...誰不在了?”
松文一時語塞。
“誰不在了?”
枯荷又問了一遍。
“…你先休息,我再去弄些吃的。”
松文不擅掩飾,因為他從不掩飾,所以隻能生硬地另起話頭。
“紫棠不在溺水閣,離垢總該在了吧?”
松文抿緊了嘴唇,無言以對。
“他在哪裡?”
枯荷一掌撐在床頭,搖搖晃晃地爬下了塌。
蘇木見狀,連忙上前制止道:“大人,你身上有傷,先别下床走動…”
結果枯荷一副嫌棄對方擋路的模樣,粗魯地推開了蘇木,他直勾勾地盯着松文,顫顫巍巍地舉起了手背,臉色陰沉地質問道:“離垢的召靈箓為什麼消失了?”
“他...”
松文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就在這時,他看見一點血紅浮現在枯荷腹部的紗布之上,好似一朵緩緩綻開的花兒,向四周暈染開了來。
“大人…” 蘇木低聲驚呼,道:“傷口裂開了。”
“不用你管!” 枯荷手臂一甩,扭頭就吼了回去,“就讓它流!流幹為止!等我快死了,我看那小鬼回不回來!”
松文眉頭一緊,道:“他不會回來了。”
枯荷愣住了。
半晌,他垂下腦袋,肩膀顫抖,嘴裡發出了一陣猙獰的笑聲。
“開什麼玩笑…老子與死靈結契,為的就是随叫随到…哪有他說走就走的道理…即便生不是我的人…死了就得是我的鬼…魂飛煙滅之前,都他媽是任我差遣的奴隸!”
蘇木一聽這話,立馬就不樂意了,她兩手往腰上一插,反駁道:“胡說什麼呢!誰是你奴隸了?再這般蠻不講理,你找别的大夫去!”
話音未落,枯荷狠狠把眼瞳一斜,将視線壓到了蘇木身上。
那一瞬間,蘇木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不是因為她能感知冷暖,而是因為對方的目光實在過于冰冷,她從沒見過這樣的枯荷,她甚至都懷疑,眼前之人根本就不是當初自己在山裡遇見的男童。
僵持許久,枯荷終于開口,隻說了兩個字。
“跪下。”
簡短的兩個字,同時震驚了松文與蘇木。
若不是蘇木應聲跪地,松文都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不僅是松文,就連已經跪下的蘇木,都無法确定對方說了什麼。
跪下之舉,是靈體不由自主的反應,根本不受蘇木所控。隻因那是來自契主絕對的命令。
“你以為自己是誰…” 枯荷低喃着,眼瞳逐漸泛了金,“不好好調教一番,都敢踩在主子頭上了是麼…”
他挽起右臂的長袖,伸出手掌,置在蘇木額前幾寸之處,居高臨下道:“給我好好說一遍,你是什麼?”
“我...”
蘇木跪坐在地上,不敢擡頭,兩手緊緊攢成團,身體止不住地發抖。
她不曾這般恐懼過自己的契主。
“說話。” 枯荷厲聲道。
“我...” 蘇木低聲抽泣,道:“是主人的…奴隸…”
說着,兩行淚水從其臉上滑落,她委屈,她心寒,她蒙羞,她别無選擇。
然後,一條莖狀的印記從枯荷右手腕冒出,再而生出幾道更細的枝莖,一路向肘部延伸,漸漸形成了一道植株模樣的紋飾。
“很好…”
望着手臂上那嶄新的召靈箓,枯荷露出了滿意的神情。
“我還要…更多…”
他低吟着,目光沉淪,陷入了某種狂熱的念想中。
屋裡安靜的隻剩嗚咽。
良久,松文輕輕地按住了枯荷的手,道:“蘇木,你先下去。”
蘇木卑微地擡起頭,低眉望了一眼枯荷,确認了主人的意思後,才緩緩從地上爬起,抹着淚水往屋外跑去。
不聞房門開啟,也不聞房門關合,她頭也不回地穿出了廂房,仿佛再也不會回來了一樣。然而是去是留,本就不由她,此後,她更是不敢有一句怨言。
呼之即來,揮之則去,才是契鬼存在的意義。
“枯荷…”
松文低喃着,依舊是輕輕握着對方,不敢加大一絲的力道,總覺得,眼前的人在搖搖欲墜,一不小心就會徹底破碎。
“是我不好,活了兩世,連一碗粥都不會做,你…别生氣。”
這是他說過最低聲下氣的話。
可惜枯荷已經意識不到這一點了,此時此刻,他的思緒宛如肮髒的淤泥,充斥着陰暗與歹毒,一腔不知該向誰發洩的仇恨,宛如一個随時準備出巢的惡魔,正在迫不及待,正在蠢蠢欲動,隻要抓住一個機會,這股憤怒将會劈頭蓋臉地爆發出去,不管對方是何人,又是否無辜。
“我要出去。”
“……”
松文默然,但那攔在身前的動作,無聲表達了反對。
“滾。”
“……”
松文還是忍不住地握緊了對方的手,夷陵城的慘狀,枯荷終究是要目睹的,但絕不能現在。
于是他緩緩上前,把對方摟在懷裡,用懇求的語氣在枯荷耳邊低聲道:“等你養好傷,我便帶你出去,好不好。”
枯荷愣住了,沉淪在暗處的思緒漸漸浮了上來。
溫暖的擁抱,即便再是杯水車薪,總歸還是會起些作用,心情稍有平複後,他道:“江粼…我就是個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