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感覺到香克斯的視線落在我身上,但我深陷在那種焦躁不安的狀态中,隻想立刻就離開這個随時有人可能侵擾我的地方,無暇去關注香克斯的神态。
“……為什麼?”他的手搭上了我的背,我汲取到一點溫度。
我深呼吸了一下,努力用平穩的聲音回答道:“她信賴我,這太恐怖了。”
“嗯?”
他今天怎麼理解能力這麼差勁。
我找回一點說話的條理性。
“就是啦,你沒發現嗎——她那個反應是信賴我吧?我不能接受,那種靠近我很不舒服。”
我低聲地和香克斯解釋我心裡的焦躁,但那些更深層困擾我的東西用語言無法描繪,我心裡清楚我的恐懼來源于我至今無法擺脫的陰影。
信任是毀滅的魔咒,我隻是狂熱地信賴着我自己的占蔔結果絕對不會出錯,由此延伸出才信任着香克斯,但一想到蘿茜居然信任我,我就難以遏制地開始猜忌她是不是想借此要挾,得到我的信任然後傷害我。
是的,我認為這是一種入侵。
一種要挾,一種充滿惡意的攻擊行為。
我知道是我的應激反應,那孩子不可能做這種事,那些傷害隻是我幻想出來的自我傷害,但是我控制不住,無法控制,那些記憶、那些經曆隻要我還活着就會永久地折磨我。
……除非……或許我可以再次像之前那樣,「那樣做」。
“……!”
我順從地被迫跌進他的懷裡,他突然的動作打斷了那些即将蔓延的想法,而失去視覺帶來的反饋後,周圍嘈雜的聲音在黑暗裡變得更加清晰,我聽見了我快速、無序的心跳聲,也聽見了篝火燃燒的聲音……還有,香克斯的心跳聲。
沉穩的、有力的,和他本身如出一轍的堅定。
“……”
我閉了閉眼,聽着他的心跳聲漸漸冷靜了下來。
那股焦躁暫時被撫平了。
“……香克斯。”我小聲呢喃。
“我們明天下午走吧,跟蘿茜告别後走。”
停留在我頭發上的手沒有停頓,心跳也沒有變化,但我知道他聽到了。
大概在我的話過去幾秒後,香克斯用一如既往的平靜口吻說:“安娜希望這樣嗎?”
這并非是我能以希望做出的事,而是————
“……是的,我希望這樣。”
我抓緊他的衣服,即便我再克制,提起和過去相關的内容,我的眼睛、心髒就發疼,我做不到面對,那些東西太過……我忘不掉,但我也不想再想起來,就這樣維持下去就可以了——這對我是難得的平衡了。
選擇不逃避就代表要克服我的恐懼,克服恐懼的前提是要直面它的源頭,把那段經曆翻出來讓我再回憶一遍……這是殺戮、屠殺,對我而言,這是淩遲。
我隻想簡單地活在這個對我沒有傷害過往的異世界,跟在香克斯身邊陪他一起航行。
這就足夠了,我現在沒有宏大的理想,隻追求有人能一直陪伴在我身邊的平靜和安穩。
他沉默了一會,我能感覺到他的手心撫上了我的臉。
“好吧。”他似乎無奈地說,“我們明天離開。”
啊。同意了。
我放松緊繃的神經,有了離開的後路,我終于重新找回那份為篝火夜而跳動的雀躍,和回到最開始對待蘿茜的心情。
我動作輕快地拉着香克斯離開了那個避人的角落,往專門觀看的看台走去。
在剛才鼓聲響起時,那些分散開的女孩們就動了起來。
佩花的樂者拉動起了手風琴,壓着帽的樂者吹着悠揚的短笛,在一聲悠長的琴聲拉開後,有吟遊詩人離開了看台,走上了舞台。
他坐在篝火旁,晃腳彈動着琴弦,哼唱着配合曲調的歌謠——這次不是戰争的紀史,也不是曆史的傳頌,而是簡樸卻洋溢着快活的鄉村生活。
篝火照亮了海灘,焰光的影子在照亮的海灘上搖晃。
我準确地找到了人群裡的蘿茜,她洋溢着燦爛的笑容和身邊的女孩牽着手,轉圈,踮腳,轉起的裙擺仿佛盛開的花瓣。
殺戮、鮮血、流亡、爆炸,這個國家曾真實發生的事在翻湧的火光中一一閃過,人們看不見火中的故事,他們高舉起酒杯,為了今夜慶祝。
“敬偉大的亞希爾王——”
興奮歡呼的人群裡忽然有人這麼高喊,盡管亞希爾王的時代已經過去,但吟遊詩人的歌裡仍然存在着那位王的痕迹。
他唱的不是現在,而是久遠的王治下之地。
曾經過王統治的人們沒有忘記過世的王。
“敬塔德國王!”
有人在這沉默的間隙喊起了新王,沖淡了那片刻的沉寂。
“——敬失敗的陰謀!”
人群興奮歡呼。
無數的鮮花從看台扔向了跳舞的女孩、吟唱的詩人,即使我和香克斯坐在後面的位置,也能聞到那層層疊疊、馥郁芬芳的香味。
我抛棄了我的果汁,喝了口香克斯的酒。
“要是梅林在看……”我小聲嘀咕,“就有意思了。”
香克斯微微垂眼看我,似乎在等我說話。
“那個喜歡看故事的家夥肯定會把這個當作是娛樂一樣。”我把頭靠在他身上,喝着酒觀看那邊女孩們的舞蹈,“果然,還是給威廉親看到比較好玩,他肯定會說什麼「以不義開始的事情,必須要用罪惡鞏固*」這種台詞啦。”
“很有意思的話。”香克斯說。
“是吧。威廉親可是超級有名,整個曆史上最傑出的大劇作家之一。”我說,“我覺得香克斯你肯定也喜歡,好可惜你看不到……”
嗯……嗯?
其實我看過就夠了吧。
因為太喜歡所以不管是劇本還是電影還是話劇都看了無數遍,我的腦袋裡裝滿了台詞。就算記不住……也可以現場翻嘛,威廉親的手稿我也能看到啊。
“安娜要講故事嗎?”他笑着看我。
我想了想,搖頭:“現在講的話會劇透接下來的故事了。”
“這樣啊。”他說,“那等結束後再慢慢講給我聽吧。”
我嗯了一聲,安靜下來,繼續看已經落入尾聲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