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天的餐桌上,我見到了好久不見的德歌。
大概是醫者的習慣,除了眼下的黑眼圈之外,餐桌上的德歌身上看不出熬夜忙碌的痕迹,連下巴都是幹爽的狀态。
看到這裡,我忍不住瞥向身旁常年胡子拉碴的某個家夥。
不出我所料,面包碎屑又粘在了他的嘴角和胡茬上。
面包是路今早現烤的長條面包,被切片後路在上面抹上了調制的醬料,再烘烤幾次,才變成了現在表皮微焦的樣子。
咬一口,面包就會發出咔嚓的脆響,裡面卻松軟得仿佛頭頂的雲朵,蒜香的醬料加熱後氤氲出的也是田野的味道。不管是口感還是味道,都是隻能用美味來形容的食物。
雖然很好吃是沒錯,但吃到胡子上就太過分了。
“唔?”
看了眼推到眼前的紙巾盒,香克斯眨了眨眼,又看回我。
“下巴啦。”
“粘到了嗎?”
他湊到杯子上,對着杯裡的酒面觀察起自己的倒影。
擡頭時,又露出了傻兮兮的笑容看着我。
“安娜幫我。”
将用過的紙團随手放在杯子旁,我習以為常地無視耳旁諸如“安娜真棒”的誇獎,拿起了桌上的面包。
這家夥擅長鼓勵教育,要是對他每句誇獎都有反應,情緒阈值恐怕會被不斷拉高到一個很難再被滿足的高度。
唔、這麼說起來,我之前也很擅長誇獎人。比如,在誇獎完冷漠對待甚至無視,或者先狠狠傷害一通後用誇獎撫慰已經破碎的心靈,說來的話,唔、唔,就是訓狗那樣,反複幾次,就會獲得精神崩潰的好用工具啦。
不過,這和香克斯的誇獎,是兩種東西吧。
他是真的在誇人啊。
我撐起臉,一邊吃着還冒熱氣的面包,一邊自由地發散思維。
餐桌前,耶稣布和路在說船上的笑話,朱莉娅被逗得大笑。貝克曼靠着椅背側頭看着,手中的煙夾在指間,還沒點火,德歌則靜靜地喝着果酒傾聽路他們的對話。
這些聲音都漸漸離我遠去,變得模糊遙遠。
大概是走神過頭,意識飄到了哪個時間上去,我總有種難得擺脫了□□束縛的美妙感覺。那種感覺,是不僅僅能用美妙來概括可以形容的超脫,而是仿佛我的一切都化為氣體那般,無視沉重的軀殼,比思想還要更輕盈地飄向任意地方。
這是我曾希望達到的狀态,可能在某條世界線上的我曾得到了這份自由,但對于我本身而言,這是永遠抵達不到的終點。
如果世界的盡頭沒有吵人的咔嚓咔嚓聲的話——
我扭頭瞪了過去,某個紅發的家夥對我的怒瞪回憶疑惑、無辜的鼻音。
“怎麼了……咔嚓咔嚓……安娜……咔嚓咔嚓……?”
“沒怎麼啦。”
我洩氣地憤憤吃了一大口手裡的面包。
跟他生氣根本就是浪費時間。他不想的話,就會這樣裝傻到把我逗笑為止。
“安娜剛才是困了嗎?”
“沒有。”因為咀嚼着嘴裡的食物,我的聲音含含糊糊,“有點走神過頭了。”
“這樣啊,最近一直讓安娜待在房間裡确實太無聊了。”他略帶思考地停頓了一下,然後興沖沖地提議起來,“不如吃完飯一起去散步吧?安娜覺得怎麼樣?”
我沒說話,歪頭看他。
他笑眯眯地任由我的視線掃過,一臉乖順,像是染了色的金毛犬,我總是手癢想要去摸他鮮豔的頭發……香克斯總這樣,想要我答應什麼的時候就會賣乖。
“好啊。”
我爽快地點了頭。
他想的話,出門也可以,我其實無所謂這些。
雖然會在香克斯阻止我出門時發幾句牢騷,但實際上隻是嘴上想叛逆,心裡也不會有什麼太多太深刻的想法,外面對我而言并不是高塔上窗戶外的景色那樣意義非凡的存在,隻是另一種房間裡而已。
在房間擡頭看是天花闆,是房頂。
在外面擡頭看是天空,是穹頂。
沒什麼不同。
最多是大小不同。
對我是一樣的。
吃完早餐,徳歌捏着眉心,疲憊但堅定地說自己要再去看看那些病人,是第一個先離開的人。緊随其後的是路帶着朱利娅,瓦勒泰有特色的小吃和蔬果,路說要根據這些外面沒見過的蔬菜研究出新的菜品……唔,裡面有個蔬菜很像是防風草,加蜂蜜和黃油烤的話會不會味道一樣好吃呢……
“瑪麗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大概是無意識說出了腦子裡的話,被要離開的路精準聽見,他眼前一亮,朱莉娅在他一側掏出了筆和本。
“大概知道。我之前吃過和牛肉炖湯,還有切薄片抹黃油烤成脆片……我記得灑一點海鹽,口感就很不錯。”
“好主意啊瑪麗!我來看看,做熟了和黃油……嗯。”
路捏着下巴思考起來,往廚房急匆匆地走,把這些都記下來的朱莉娅跟在他後面,隻來得及揮了揮手當作告别。
在他們走後,耶稣布向後伸了個懶腰,在桌上翹起二郎腿。
“我不動了,在這裡睡會,頭兒你們散步完順路記得叫我一聲。”
他兩隻手交叉搭在腦後,沒過幾秒,呼吸就變得均勻。
……居然累成這樣嗎?
太誇張了吧。
我一言難盡地看向唯一還坐在原位置上的貝克曼,他大概是準備點煙,夾了半天的煙終于放在了嘴邊。
察覺到我的目光,他懶散地問道:“不去嗎?”
總感覺我繼續站在這兒就影響了他點煙。
我站起身,拉住了香克斯的手。
“走了走了,我們去散步。”
我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香克斯被我拽着往前走,還是步履平穩。我們離開了餐廳,往城鎮街道的路上走去。
天上陰沉的雲仿佛歪倒摔碎的玻璃杯,碎渣掉下來落成了淅淅瀝瀝的霧氣。和所有弗莫西的城鎮一樣,瓦勒泰被這些霧氣籠罩,隻要過了中午,就再也看不到一點陽光。
拽着的手變成了被牽着,我慢下腳步,看着路上的人來來往往。
大霧似乎沒有影響他們的生活,他們習以為常地在路兩邊點上路燈,借着燈火的光繼續過着創造出來的白日。
“那群人,開始陸續死掉了吧。”我随口說道。
香克斯嗯了一聲。
“這樣啊。”我平平淡淡地點了下頭。
本就是這樣的。
要是想要提起恰當的比喻,大概就是磨盤那樣吧。
把人丢進磨盤裡,研磨出的果汁就是魔力,是有用的部分,剩下的那些血肉殘渣,是沒用的部分——對于魔術師來說,就是在到達根源過程中不值一提的必要損耗。
理所當然的魔術師風格。
魔術師,就是這樣将倫理和道德當作垃圾一樣肆意丢棄的群體,我是早就習慣了。
我忽然停下來,擡頭看着目露詢問的香克斯。
“還會繼續有人死哦。”
“……”
“疫病會蔓延,像是祭品的标記那樣,會一直蔓延到整座城市,然後在某一天,全部都死去了。”我說,“這裡的人都會死,這是故事的走向。”
香克斯平靜沉重的眼神落在我的臉上,他沒有說話。
我知道他在等我繼續說下去。
有了海賊團的大家幹涉後,故事就有了新的走向。
而新的走向,說起來也不是怎樣圓滿的故事。
德歌救不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