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聽罷祁韫的算法,長公主點一點頭,将話題轉開去:“今日失卻一琴,得公子一番妙論,算來還是我們受益了。‘豫順以動,故天地如之’;謙亨貞吉,君子有終。謙豫兩卦相得益彰,還望公子家的生意越做越好。”說着以扇指道旁馬車道:“不料談了這麼久,興許耽誤公子正事。保重。”
高福聽二爺談講也頗入神,此時恍覺孫如靖一行人趕着馬車慢吞吞綴在後面,眼見二爺得貴人看重,心下輕松,暗自笑道:禁軍相随護衛,咱們二爺今日可有面兒了!
祁韫揖道:“娘子本是風雅高懷之人,今日本該談杏花春雨、新柳輕煙,卻被我以俗務叨擾,實在不該。”說着,粲然一笑,頗松弛地問一句:“當真不要這琴?總覺我一路聒噪,惹得它嗡鳴陣陣,似在抗議要落入我這俗人之手。”
小皇帝哈哈大笑,即使是長公主也忍不住笑了,邊登車邊搖頭道:“興許是學會你算賬之法,将來要替你精打細算音律的輕重緩急呢。”說罷,纖指輕敲車壁,車簾緩落,随馬蹄聲漸行漸遠。
高福這才徹底長出大氣,摸摸一腦門的汗,對祁韫說:“二爺好膽量,可苦了小人擔驚受怕。時候不早,咱們是去獨幽館,還是回本宅?”
祁韫望着長公主車馬遠去,自己也未意識到唇角笑容久久未落,聽了高福的話,才回過神來,翻身上馬:“本宅。”說着放開四蹄,一道煙似的向西而去。
一入車内,小皇帝徹底露出頑皮之态,跪在車座上扒開車簾張望,正見祁韫二人策馬而去。直看到看不見了,他才回轉身說:“皇姐,江振那起小人調弄官中銀錢,騙朕朕知道,可工部又是為何?往高裡報是人之常情,怎麼反而壓低得這麼狠?”
本朝國姓林,嘉祐帝一輩從玉,大名林璠,小名奂之。長公主封号昶慶,本名林玙,小字瑟若。聽林璠發問,瑟若輕輕轉動團扇,平靜地說:“是啊,官場行事,無不出自牟利動機。此事之利不在銀錢,在名聲。修繕銀從宮中出,工部當然要着意儉省,方顯體諒你我,還順道揭了張和的老底,并不是虧本買賣。”
“所以便偷工減料,潦草糊弄?”林璠怒道,“朕和皇姐商量好的,朕下了令,修繕務必用新磚,還特意撥宮中銀,無論用多用少,又不費他内務府或工部分毫!想不到,想不到修得快、花得少反而是壞事……”
瑟若擡扇壓一壓他肩頭,說:“奂兒,氣也無用,這樁案怎麼判呢?”
林璠想了一想,慢慢地說:“内務府和工部各打四十大闆,張和革職,趙之琦申斥,命以新磚重修城樓,新增費用朕和戶部各出一半。戶部年年哭窮,工部年年要賬,就讓他兩個繼續掐去吧。”
瑟若滿意地點點頭:“陛下考慮得很好,就這麼辦。”說着,敲敲闆壁,示意停車:“孫将軍何在?”
孫如靖立刻抱拳跪在車下:“臣在。”
“我看你和祁二很熟啊。”瑟若輕巧一句話,讓孫如靖心提到嗓子眼上,連忙答:“不甚熟識,也就見得幾次。”
“此人根底,你知道多少?先說來。”
孫如靖在心裡盤了一遍,才開口回話:“祁家興于杭州,吳越一帶最重要的幾門生意茶、絲、糧、船無不涉足,不過最要緊還在票号、錢莊生意。臣……臣在江南,老母病重,藥材資費甚巨,不得已使過他家銀錢周轉,倒是利息平正,不違律法人情。在當地也從未聽過仗着資本欺人的。”
瑟若“唔”了一聲,不置可否,已打定主意回宮後命青鸾司查清祁韫底細,于是轉而說:“孫将軍當差辛苦,給你指個有趣的差事。既已聽見德勝門是浮皮潦草的工程,孫将軍早早将它揭破,避免日後坍塌禍及行人,豈非積福積德的事?”
林璠大笑:“将軍猛力,索性一拳将那些舊磚捶出個洞吧!”
孫如靖隻好硬着頭皮答允,心裡暗罵祁二害人,行禮退走。
林璠和姐姐又閑談幾句,忍不住稱贊祁韫:“這人倒是有真才實學,模樣不壞,談吐也不俗。可惜生在商賈之家,否則讓他去戶部好好管一管賬,豈不是好?”
瑟若笑着理了理他衣上褶皺,說:“才見一面,就覺得哪哪兒都好了?大凡佞才都是十分有才的,更有本事讓你看着哪裡都順眼。”
車馬粼粼聲中,瑟若靜靜地望向窗外,隻見街市整潔,人聲熙攘,孩童追風逐蝶,行人笑語盈盈;遠處鐘聲悠悠,樓閣巍然,正是京師太平、萬象和煦之貌。而這太平系于她一身,便使天下人皆逐利而來。
她回眸見小皇帝掰着手指複算祁韫所言修造之數,心中輕輕歎道:恐怕此人已将我二人身份看破,殷殷之态,不過是盡力奉承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