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守誠默默聽着汪貴的話,心道父親和祁二爺的計策果然高明。在信息全無、隻能摸黑與紀家談判的局面下,雙方唯一能明言的,便隻有“梁述”二字。此乃汪貴手中唯一的鋒刃,也是他此刻試探進攻的着力點。
眼下,就看父親如何卸去他這股耍狠逞強的氣勢,叫汪貴收起刀槍,回到他自以為萬無一失的鬥智角力中。
隻聽紀四歎了一聲,道:“老了,眼也花了,氣力也虛了。說到底,不過是求個清靜安生,叫家裡後輩們能多喘口氣。”
“這些新鮮玩意,弄不好傷人,弄得好了,傷的興許還是自己人。既然汪船主要,便拿去吧。”
他話鋒微頓,語氣添了幾分意味深長:“隻是江湖規矩,凡事講個‘分水’,兄弟義氣歸義氣,買賣還得分明。汪船主這趟接得慢了半步,梁公門下漏出來的天雷,叫小弟在路上撿了現成兒。”
他似歎息似笑:“天雷落誰手裡,便是誰的造化。船主想要全拿去,總得出個價。”
若是尋常賊匪,聽見讨價還價,隻怕早已面露不屑。偏偏汪貴自诩大商,一聽對方談到銀錢,反倒打起十二分精神。
買賣之道,正是他引以為傲、屢試不爽的擅場,自此,便覺局勢回到了自己最熟悉、也最能取勝的地界,也就有了輕敵的可能。
果然,汪貴聞言略一沉吟,似笑非笑地道:“買賣歸買賣,總得有個秤砣。東西幾何,總不好憑空講個價吧?”
紀四不動聲色,隻淡淡道:“一百支。船主信也罷,不信也罷。”
他語氣平平,似是信手拈來,又像早已算定。這也是原本商量好的計劃,因不知汪貴與梁述往來間火器數目是否談定,故數目和貨色上玩不得花樣。
汪貴微微垂眸,指尖敲了敲膝頭,臉上神情不動,隻道:“紀爺眼力過人,釣得起大魚,自也鎮得住大貨。小弟愚鈍,不敢妄測。”
他不答信與不信,隻繞開鋒頭,又補上一句:“隻是這等物事,關竅緊要,單憑空口,未免草率。信件、文書,或者押着的人,總有一樣落在紀爺手裡吧?”
上鈎了。紀守誠心中步步想來,不由贊歎,商人的腦筋果然如出一轍,汪貴每一步落子,竟都未脫出祁二爺算計:談銀子,必先試探數目,繼而探問有無書信與證人。
紀四點了點頭,聲音仍溫溫淡淡:“有。信沒帶,人押着。”
汪貴立刻狀似無意道:“若是此時,要請出來一觀呢?”
即使是紀守誠也有些緊張起來,幸虧這七日裡,祁韫依照“俘虜”之禮,安分禁閉,甚至都不跟人說半句話,現在叫祁韫來,她也能扛下與汪貴兩個時辰的談判,争取到發動其他布置的時間。
可今夜天不作美,汪貴又是有備而來,這場仗未免打得太硬,代價亦難以承受。
紀四仿佛未曾意外,隻随手一揮,道:“守誠,回家帶來。”
因為,他已算定了汪貴性緩,脫口而出的話語,多半隻是試探。從此地到紀家大宅一來一回少說得三個時辰,天都亮了,汪貴雖口中催促,一聽人在家中,必會後撤一步,另訂約會。
紀守誠應聲作勢,剛要動身,汪貴忽地一笑,攔住去路:“夜深風重,何必勞神?既是押在老哥哥家中,改日再見吧。”
兩方人馬來時如風雷暗湧,退去時卻又無聲無息,仿佛潮水掠過,不留半點痕迹。此番交鋒從頭至尾,不過一個時辰而已。
紀守誠目送汪貴等人遠去,心中不免一歎。父親看似步步後退,實則以靜制動,将主動權牢牢攥在手中,果然老成精明,深不可測。
然而念及真正動手之時,他心頭又忍不住掠過一絲憂慮。憑祁韫一己之力,硬撐住汪貴兩個時辰的盤查試探,真的可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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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半至,京師暑意稍退,蟬聲未歇,青林如蓋。中元之祭,盛于清明,街巷台棚林立,法船焚化,河燈遍水,幽冥之禮,與人間共輝。
白雲觀開中元道場,自十三日起設壇誦經,内廷小監奉旨攜燈至觀,排水燈于河,夜燃琉璃荷盞數千,青光映水,照徹雲霄。道士禮鬥施食,焰口聲聲,超薦孤魂,香煙缭繞,直通九幽。
至七月十五正日,白雲觀設大齋道場,依慣例,皇帝禦駕親臨,百官随行,宗親在列。金幡玉節,宮樂前導,焚香設醮,以薦先皇英靈。
壇前高懸玉牒靈位,列祖列宗名諱赫然在列,鐘磬齊鳴,風動幡影。萬民觀禮于外,道聲震天,天街香霧如織,俨若仙庭。
大抵強者都是不信鬼神之說的,瑟若亦素不喜怪力亂神之事。每年中元,她不過于瑤光殿簡設香幾,祭拜父母恩師,故未曾出席道場。
她雖擅禮佛論道,卻不過清談玄理。清明時節訪羅浮寺,也隻因喜其落梅餘香,偶與禅師閑談幾句,被引薦至張溪雲處試琴,這才遇上祁韫。
因此,這日是小皇帝林璠獨自前往白雲觀道場畢禮,由戚宴之随行照料。他身着朝服,衣襟未解,便已迫不及待地問道:“今日徽止來了麼?”
徽止是梁述幼女,比林璠小一歲,生得姿容嬌巧,眉目如畫。
最難得是她天性聰慧伶俐,不拘女教,言語爽利,膽子極大,常在宮中嬉笑打鬧,宮人皆懼她三分。每次随父入宮,總能帶來新奇玩意與美食,兩人情投意合,極為投緣。
戚宴之點頭一笑,林璠立刻催道:“咱們快換了衣服尋她去!”說着三兩下扯開朝服扣子,惹得戚宴之忍俊不禁,伸手道:“臣來。”
她手上确實利索,片刻便幫他換好常服,兩人“鬼鬼祟祟”翻窗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