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第三天拂曉,她才徹底醒神,精神已然恢複。起身第一件事,就是取來紙筆,給瑟若寫信。
想到瑟若得知捷報,應該也會高興輕松,肯好好多吃幾口飯了吧?祁韫一邊寫,一邊唇角含笑,這才露出一點大勝後的從容自負。又思及汪貴臨死那句“東南必大亂十年”,心中也是歎息。
汪貴雖罪大惡極,畢竟憑一己之力在海上立下規矩秩序,如今他死了,成形的體系也随之瓦解。四五千船衆加上依附的外圍勢力,或達萬人之數,谷廷嶽和溫州府光是清理就得一年半載。
更不必提沿海仿汪貴而起的大小海盜倭寇還有無數,成名的便有三四夥,那就是純土匪,行事不如汪貴有法度,為害作惡卻倍加肆虐。汪貴在時,群雄震懾不敢犯亂,汪貴一倒,那雖有瑕疵卻勉強可循的海上秩序随之崩解,其舊日王國必為群氓所争。
東南動蕩在所難免,确有可能贻害數年,實是一場對南直隸和浙江二省邊防、海防和地方治理的大考。
祁韫不由得又皺起眉,瑟若要操心的事情是沒個完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究竟有幾個瞬間能夠真正開懷展顔呢?
她出生入死,也不過是想為她換來這樣幾刻罷了。
休養數日,已是八月初,正值立秋已過、處暑将臨,暑氣未盡,秋意初顯。
浙江沿海此時有祭海酬神、祈風禱安的風俗,漁民備酒果香燭,望海焚帛,求一季風平浪靜。海風略涼,早晚已有薄露,街市上新出桂花、芋艿與早柿,秋意漸濃。
大戰已過,阡陌如常,仿佛風浪未曾來過,人間煙火照舊生息。
這幾日谷廷嶽做東,在本地最豪華的酒樓大宴賓客、犒賞将士,一連三日熱鬧不歇。
他知祁韫行事低調,不願惹人注目,又因紀四招安幹系重大,便格外體貼地為祁韫、沈陵一行與此次出力甚多的漕幫頭臉另設一席,就在自家私宅。沒有山珍海味、燕窩魚翅,皆是家廚烹制的本地風味:醬油紅燒、糟香清蒸、酒糟炖雞、桂花糖藕,滋味豐潤而不張揚。
祁韫一人為引,帶來一幫精明能幹各顯神通的兄弟朋友不說,更促成谷廷嶽與紀四兩位重将聯手,破溫州軍政之困、安漕幫從良後路,沈陵等人挾證震懾貪吏,承淙與流昭拔除地方豪強。短短兩月,山海之間風雲一轉,溫州局勢已有改觀,後路漸穩,生機初現。
悶聲做下這許多大事,這一群出力籌謀的首腦們不聚頭,也實在說不過去。
今日何轍依舊忙得團團轉,卻是發自内心地歡喜操持,見祁韫等人到了,喜滋滋迎上去打趣道:“哎喲,這可真是張良下山、鬼谷開門的陣仗!合該一匡天下之後,來我這小席上歇歇腳!”
他和衆人陪馮在川遊遍金、杭,早已熟得不行,沈陵立刻笑嘻嘻回一句:“您老人家是是卧龍出山、錦囊未盡的諸葛,我們不過雞鳴狗盜之徒,僥幸湊了一回熱鬧,還得托您高台擡愛。”
承淙也笑嚷:“老何,當晚吃我一記‘猛虎撲腰’,還吃得消嗎?”
何轍故作生氣,叉着腰哼了一聲:“怎麼吃得消!現在老腰還疼得跟斷了似的!”
雲栊在一旁笑眯眯地圓場:“那是您功勞太大,扛着一城的勝負,壓得腰疼吧!”
說笑間,紀四爺帶着四個兒子走了過來,沈陵等人雖見多識廣,卻仍不由得被眼前陣容吸引。
隻見“仁禮誠義”四子齊齊整整,皆穿青緞長袍,衣襟挺拔,氣度非凡。紀四爺也換下了平日的舊短褂,着一襲黑色綢袍,精神煥發,氣宇軒昂,威儀赫赫,真如猛虎出山,氣吞山河。
紀四爺見了祁韫,先笑着執她手關懷身體。祁韫引兄弟朋友與紀四爺和四子一一見禮,微笑道:“此行畢其功于一役,實仰賴紀伯伯挺身一策,四位哥哥同心出力,謀定而動,方能如此周全,更是我祁某的救命恩人,銘心刻骨,感懷不盡。”
沈陵等人神情凝重,恭敬見禮,四子連忙還禮,笑語謙辭。紀守禮立在其中,氣質溫潤,雖不如幾位兄弟身形壯碩,卻是主掌此戰全盤情報調度之人,包括以紀家“父子反目”将許昂調虎離山之計。大局策劃、風聲開合,皆出他手,毫厘無差。
自祁韫入府,何轍早派人相請東翁到場。衆人還在見禮寒暄,谷廷嶽已走了進來,朗聲大笑:“今日群賢畢至,謀能定國,勇可安邊,便如東風壓境,百事可舉!來來來,咱們入座吃酒再談!”
衆人先一齊恭賀他大戰告捷,紛紛入座。
這一群人都是智計百出、口齒機巧的,沒過多久便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妙趣橫生,滿堂生輝。沈陵學起章晦外強中幹、垂頭認輸的模樣,聲情并茂,逗得人捧腹不止。
承淙和流昭更是配合默契,重現“若昂”與“弗蘭西斯”在港口抛金山銀山、哄搶人心的一幕,眉飛色舞、高潮疊起,笑聲幾乎要把屋頂掀翻。
連一向沉穩寡言的紀守誠也搖着頭笑:“我說那晚哪來的洋商,原來是你倆裝神弄鬼。若是韓參将晚來一步,我說不定就把你們綁了索筆贖金,豈非大水沖了龍王廟。”
流昭更是見什麼都新鮮,端着酒杯紮進紀家堆裡:“紀伯伯,您家長什麼樣子啊,是不是各個都是兇神惡煞,我好想去見識一番,能不能帶我去看看啊?”
紀四被她逗得大笑:“果然跟着韫哥兒的都不是省油燈,姑娘家家的偏要看兇神惡煞!歡迎你來,我叫我閨女招待你,她也是個虎的,到時候你倆可别打架!”
衆人酒酣耳熱,從酉時一直熱鬧至亥正,才依依不舍地散了席。谷廷嶽與紀四相扶而出,邊走邊訴衷腸,承淙則與四子聊得熱絡,約定第二天與流昭一同去紀家玩。
祁韫是最後一個離開的,未出席間,隻靜立望向窗外。天邊一彎淺淺的月牙懸挂空中,清輝幽淡,旁邊孤星一點,正是秋天初顯的啟明星,閃爍着微弱而堅定的光芒。
承漣端着最後一杯酒走了過來,面上沉靜溫柔,笑道:“大功既成,托我保管的東西也該還你了。”說着,從懷中取出那隻銀匣和書信。
祁韫接過銀匣,目光溫和,微笑拈杯與他輕碰。二人仰頭飲盡殘酒,出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