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前卻仿佛總少了一個人影。明知今夕非重陽,心底卻突地浮起一句“遍插茱萸少一人”,像是被什麼堵住了胸口,久久揮之不去。
韫兒向來和他不親,至今音訊全無。倒是承漣那孩子懂事,近日還寄封信來,說她在江南一切安好,不日回京,語氣雖輕,卻字字安穩。
想來也是,他自己在她走前那晚一時惱怒,說了“最好死在外頭,别再回來見我”這等重話,如今想起,不免心悔。那孩子性子冷淡,受不得半點冷語,多年來雖從不争辯,卻未真正低過頭。
直到睡前,他還在朦胧中想着這個格外叛逆卻也無比出色的女兒。思緒翻騰至三更,才勉強入睡。
卻是一夜多夢,仿佛總聽見蘅煙哀愁的低語,看見她那張美不勝收的面龐上風幹不去的淚水。
次日清晨,管家高明義進來禀事,祁元白坐于書案後,将幾樁事務一一交代完畢,卻見他仍垂手站着,神情猶疑。
“說。”祁元白眉心微蹙,吐出一字。
高明義竟撲通一聲跪地,含淚顫聲道:“老爺……有封信,您看了……可千萬别着急……”
原來祁韫失蹤的消息昨夜已傳至府中,他思及家宴,強自按下,未敢呈上。
祁元白展開信紙,隻看了兩行,臉色便倏地煞白,胸口似被巨石猛然砸中,氣息急促,額角冷汗涔涔。
下一瞬,他身形一晃,手中信紙飄落,在高明義驚呼中重重栽倒于地。
……………………
“我死無礙,東南必大亂十年?”瑟若一目十行看過谷廷嶽的詳細奏本,竟輕笑一聲,“這個汪貴,确有幾分見識。”
汪貴伏誅的捷報數日前已入京,瑟若卻似早有預料,隻淡淡一笑,便理它事。
至晚間散值前,她忽然吩咐戚宴之:“安排一頓飯,在半月後,吃得簡素些,做法要精緻,地方要雅。”略一思索,又道:“英國公的西園不錯,你想辦法圈下來。”
戚宴之當時心中便暗暗叫苦。英國公是宗親中年紀最長、脾氣最倨的一位,那座西園樓臨深樹,水曲花明,海棠成林,亭榭錯落,确實京中再無第二處這般風雅清脫,然而想借一日已難如登天,若要包下半月,隻怕得先挨上英國公一通劈頭痛罵。
更糟的是,她連那位要設宴的神秘客人是誰、哪天肯露面都不知,說不得,整個八月都得吊着膽過了。
當日入京的是兵部八百裡急報,後續浙江巡撫兼浙直總督趙安國、溫台總兵李徇業、都指揮佥事谷廷嶽等人的奏本才相繼傳來,各自詳陳。
瑟若隻細閱了谷廷嶽的奏報,那份五頁的奏文中,詳盡叙述了祁韫如何巧妙運籌,借漕幫紀四之手,不獨摧毀汪貴及其勢力,還肅漕幫痼疾、靖本地治安。
谷廷嶽不僅詳細勾畫了她的策略和行動,還為祁韫請朝廷特别嘉獎,望賜金賞勳,并封榮華。
當然,谷廷嶽也詳述汪貴如何枭首伏誅,并留下“我死無礙,東南必大亂十年”的怨毒之語。
瑟若對其餘不置可否,反将這句話笑着複述一遍,繼而神情微斂,說:“東南治亂,如今已不在汪貴,而在我手。”
說着,她合上奏本,起身望向窗外。
戚宴之靜候片刻,方聽她語氣平淡卻字字分明:
“拟旨,責令禮部、戶部會同内閣草拟開海章程。取‘堵不如疏’之意,擇溫、台為試點,設專司開海口,歸總漕轉使節制。官督民辦,予以市舶商賈合法身份,嚴禁私通外夷、走私鹽鐵。先通兩港,三年後聽績定廢興。”
“命工部會同兵部,加緊修訂南線水師制式,令鎮海營、台海營合編為‘靖海軍’,由李徇業暫攝都督,谷廷嶽輔之,專責海道巡防,限三月清剿沿岸匪寇,敢徇私庇匿者,與匪同罪。”
“再由刑部派禦史下江南,專查近十年溫台官員與海匪倭寇往來,終列名者,令其自請緻仕,若不伏法,交诏獄。”
“至于民間……”她轉回身,眸光清且益柔,“布政司撥兩月糧價銀,赈浙南受兵火之民。溫台一帶,開義倉、赈疫棚,秋後重修田冊,核實逃徙人丁,能歸者則安,不能歸者設居,給半年稅免。”
說罷,她随手折去案上殘花,似笑非笑:“亂不是不能治,隻怕有人不願見世道太平。”
戚宴之聽罷,拱手示意遵旨,随即又問:“戶部王崐請旨,抄沒汪貴财産如何處置?”
瑟若垂眸淡聲:“他有何方案?”
“請按剿除巨匪之例,将其所藏金銀、宅第田産,盡數充入内帑。”戚宴之略帶笑意,“說是依例,這些不義之财,不入國庫,隻供皇室私賞。”
“倒是會讨我的好。”瑟若不以為意,唇角浮笑,“抄得之财,六分歸戶部,并令專款專用,作歸還民貸之資,屆時何敢再言拮據?其餘留于地方,原樣作軍資,予後續剿匪之用。”
如此震撼地方的大事,瑟若三言兩語間便塵埃落定,雖日日随侍左右,戚宴之仍不免再一次為她周密籌算、睥睨天下之氣折服。殿下素日從不言威,行事亦無聲,卻常常一語落子,便是江山重局。
戚宴之行前略一躊躇,終是将一封密報輕置案上,低聲啟口:“殿下,您派往東南的奇兵……祁韫,她失蹤了。”
她屏息凝神,靜觀瑟若神情變化,卻見瑟若僅是微蹙眉頭,并不急拆密報,反而先問:“可曾查實?你的人搜了幾日?”
“八月初六酉時,事發于桐廬,”戚宴之答道,“祁家、杭州府、紀家與沿岸漕幫連日搜尋,皆無音訊。臣派遣之人已至江南,也已搜了三日,仍無線索。”
“不急。”瑟若垂下眼睫,淡淡地說,“等等吧。”說着如常理好文牍,示意傳膳。
戚宴之靜靜侍候她用罷晚飯,細看飯盞所餘,不見多也不見少,心中暗自寬慰:殿下終究不至于将那人放在心上。
可轉念一想,又難以信服。她太了解殿下,從不肯在旁人面前卸下風骨,露出心底波瀾,她的真實所想,又有誰可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