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德十九年末,大雪遲遲未至。
地裡的莊稼指望着下雪,畢竟若土地得不到滋養,來年莊稼欠收,十有八.九會有饑荒發生。
天有異象,事關民生,乃是不祥之兆,民間不免.流傳,是天子無德,觸怒上天降下懲罰,才不下雪。
底下天怒人怨的,高坐朝堂的陛下也不能事不關己,都要被逼得下罪己诏了,直到前幾日,大雪忽然紛紛而至。
滿城歡欣鼓舞,長街大道上厚厚的積雪也沒清掃,望去一片白茫,冷風從掀開一角的馬車窗外漏進來,瞬息将彌漫着淡淡溫暖熏香氣息的馬車廂裡吹得宛如冰窟。
剛還在嘚啵嘚啵的馮灼言沒忍住,打了個哆嗦:“……我說,謝大公子,你就算不擔心我變冰雕,也擔心擔心自個兒吧?是誰才從病床上爬起來啊,外頭究竟有什麼好看的?你都看半天了,也不理理我!”
馬車窗簾青黑厚重,襯得搭在上邊的手指愈發修長皙白,透着點玉石般的質感,被寒風吹了這麼會兒,指節微微泛紅。
外頭蒙蒙的光輝映照進來,清晰勾勒出窗邊人靜谧俊秀的清冷輪廓,烏發襯着雪膚,鴉黑的睫羽眨動了兩下,像是才從怔愣裡回過神,頓了頓,偏頭瞥去一眼:“什麼?”
馮灼言頓時滿面怒容,揮舞着扇子張牙舞爪:“好哇你謝元提,病了一個月回來,感情就淡了!從前不聽我話,還會敷衍嗯嗯兩聲,現在演都不演了!”
謝元提放下車窗簾,哦了聲,坐姿端正矜貴,十分有涵養地慢聲細語:“聽了。”
馮灼言滿臉狐疑:“真的假的?”
簾子落下,馬車内光線随之暗下來,馮灼言也沒注意到,謝元提低垂的目光有些混沌茫然。
記憶像是忽然被一隻大手胡亂攪動了幾下,變得混亂不堪,耳邊嗡鳴不休,頭疼欲裂,但謝元提隐約想起,他似乎已經死了。
死在一個冬雪未消、初春未至的夜裡。
馮灼言還是滿面狐疑,瞄着謝元提。
去歲春闱,謝元提生了場大病,遺憾錯過,沒想今年也不安生,又斷斷續續生了好幾場病,冷郁的眉目病恹恹的,唇瓣都泛着蒼白的病氣,雪捏的人似的。
自己這位好友自幼失恃失怙,如今又病得這般可憐的易碎模樣……
哪怕謝元提面無表情的,并不可憐。
馮灼言還是心軟了,輕哼一聲,勉強原諒了謝元提:“算了,不跟病秧子一般見識。反正你聽我的,一會兒進宮到了學堂,你要仔細着點,朝中那麼多雙眼睛盯着你爺爺呢。”
謝元提的祖父,穎國公謝嚴清,乃是建極殿大學士,當今陛下還是太子時,便是拜謝嚴清為太傅,教導扶持,陛下登基後,又擢吏部尚書,近些年愈發位高權重。
陛下重情,尊敬恩師,親厚謝家,這些年謝家風頭無二,可謂烈火烹油,鮮花着錦,都察院的禦史三天兩頭沒事找事就愛參謝閣老幾本。
謝元提緩了會兒,腦袋已經沒那麼疼了,聞言又看馮灼言一眼:“你方才都說了什麼?再複述一遍。”
“……”
馮灼言久不見好友,從上了馬車,就興奮地分享起京城的最新八卦,滔滔不絕口幹舌燥,沒想到是對牛彈琴,好友壓根一個字沒聽,頓時氣得一個倒仰:“謝元提!你!”
但馮灼言和謝元提自小認識,相當擅長自己哄自己。
沒等外面趕馬車聽到動靜的小厮探頭進來問怎麼了,馮灼言就差不多自我調理好了,暗想着回府了得喝副藥調理調理,重述方才的話題:“你養病的這個月足不出戶,還不知道吧,那位七皇子被接回宮裡了。”
十六年前,蒙人叛亂,建德帝那時才剛登基兩年,雄心勃勃,覺得自己文治武功,是真龍天子,不顧朝臣勸阻,領着十萬大軍親征遼東……結果被打得屁滾尿流,差點被蒙人俘虜。
在遼東受傷流失的兩個月間,建德帝被一女子所救,漸生情愫,做了尋常夫妻,女子還有了身孕。
彼時戰機危急,建德帝沒暴露身份,隻來得及将貼身玉珏摔為兩半,作為信物留給那女子,便随着尋來的親衛匆匆離開。
哪知道回頭再去尋人,卻已經找不着了。
這些年陛下對她和她腹中的孩兒念念不忘,哪怕知道彼時遼東戰火紛亂,幸存的可能渺茫,就算孩子誕下來,孤兒寡母也很難存活,還是一直派探子去遼東一帶找人。
沒想到,流失了十六年,還真把那孩子給找回來了。
隻可惜七皇子的母親早就病逝,沒能等到建德帝将她接回宮裡享福。
被帶回京城前,這位七殿下叫什麼,已經不重要,前些日子建德帝給他取了新名字上了玉牒。
盛遲忌。
也是七殿下上玉牒那日,京城突然下了雪,有人覺得是吉兆,更多人看這位七殿下卻是不爽。
突然多了位皇子,流言甚嚣塵上,說七殿下血脈不純,并非建德帝親生,是個野種。
據說這位七殿下自鄉野而來,大字不識一個,野蠻粗魯,不懂規矩,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