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斐對醫務處的印象是:該管的事不管,不該管的瞎管。
比如這李老太太,總認為母愛能代替胰島素,三番兩次用美食把親閨女折騰出酮症酸中毒。
這種人就不該好吃好喝招待,該丢去内分泌科,好好做做糖尿病宣教,長長記性。
至于态度不好問題,隻能說醫務處分不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
以上,是花斐去醫務處說明問題的全部内容,一番義正嚴詞,取得了良好效果,分别獲得了田慰慈的一頓臭罵和醫務處邢處長的“改日宣判”。
花斐心情不好,不隻是因為李老太太瞎胡鬧耽誤了時間,更因為回到産科,李奈的胎心掉下來了。
“酮體怎麼樣?”花斐盯着晚期減速的胎心監護。
“陰性了。”住院醫在電腦上查十分鐘前的檢查結果,“花醫生,要終止妊娠嗎?”
“再等等。”花斐順手開了幾個醫囑。
傅泓之讓住院醫把床旁B超擱在李奈旁邊,他隔十分鐘看一次胎兒的血流動力學情況。
如果酸中毒糾正了胎兒窘迫持續存在,這個孩子就保不住了。
花斐看了下表,再等兩小時,胎心再往下掉,就得告訴李奈這個壞消息了。
她需要有人一起承擔。
“李奈,”花斐拍了拍左側卧位躺着吸氧的李奈,“你愛人能來一趟嗎?”
李奈慢悠悠地轉過來:“他最近工作很忙,一直在加班。”
“給他打電話,讓他盡快來一趟。”
過了兩個半小時,李奈酸中毒糾正電解質血容量都已正常,胎心仍舊在減速和變異減速間反複。
傅泓之最後一次查B超,探頭貼了半天,沒聽見響動。
“傅醫生,怎麼,怎麼沒聲音?”李奈聲音都在抖。
傅泓之把探頭放回B超儀上,拿了一疊柔軟的紙給李奈,讓她擦幹耦合劑把衣服放下來,看着她,低聲說:“我們得去産房。”
李奈一聽這話,紫黑的嘴唇一瞬間變得慘白:“傅醫生,這話什麼意思?”
花斐把手輕輕地放在她腹部:“它離開了。”
“你,你是說,我的孩子......”李奈拼命搖頭,帶着中心靜脈置管劇烈晃動。
“沒了。”
“不,不可能。現在還有胎動呢,蝴蝶扇翅膀一樣,我能感覺到,花醫生,我的孩子還活着,我不要進産房。”
李奈滿面淚花,雙手死死抓住床單,不肯面對任何人。
“給她媽打電話。”
李老太太還在醫務處享受蒙朝霞的“卑躬屈膝”,田慰慈告訴她李奈的變故,老太太哐啷一聲,丢下茶杯往回跑。
“小奈!”
“媽!”
母女倆抱頭痛哭。
花斐拿着引産知情同意等在一旁,老太太看見她就來氣,一根手指戳在花斐鼻子上:“下午還好好的。是你,你害她動了胎氣。”
花斐沒和她争,争吵已經沒有意義了。
傅泓之往前一步,把花斐擋在後面:“老太太,現在當務之急是盡快引産,留太久,會大出血,李奈就危險了。”
糖尿病加死胎綜合征可是不等人的。
纖維蛋白原已經低于正常值,李奈的凝血功能正在耗竭。
“李奈的生命安全是最重要的,您說對不對?”
李老太太一雙渾濁的淚眼死死剜着花斐。
“看我幹什麼?”花斐把通知書拍到她懷裡,“趕緊簽,上台把死胎排出來,不然死胎引起凝血功能障礙,你女兒會死的。”
“死?你剛害死我外孫,現在又來詛咒我女兒,你,你安的什麼心?”李老太太把知情同意擲到地上,掀起衣擺,嗚嗚抹淚。
真是納了悶了,國家掃盲這麼多年,怎麼還有這麼多無知的老太太?
“李奈,産房那邊準備好了,給你五分鐘收拾調整,五分鐘後,我來接你。”
說完,花斐朝傅泓之使了個眼色。
兩位醫生離開了,隔擋内隻留下母女倆淚眼相對。
李老太太摸着李奈的肚子:“我的小乖乖,怎麼就沒了?”
花斐時不時支使住院醫:“去看看,哭到哪一步?”
“分開了,正互相擦眼淚呢。”
花斐站起來,招呼傅泓之:“行了。差不多了。走吧。”
李奈推進産房,排出來一個成形的胎兒,紫黑色,身長30多公分,不到兩斤。
“是個小女孩。”護士葉翠說。
“我能看看嗎?”
“不建議你看。”花斐說,開了監測凝血功能的化驗單。
李奈輸着冰凍血漿,盯着頭上慘白的燈,用力咬着下嘴唇,咬出一道血印子,咬得嘴裡一陣一陣濃烈的血腥味。
隔壁傳來嬰兒的啼哭。
又一個健康的孩子來到了人間。
産房原是個悲喜交加的地方。
有人從這裡來,有人從這裡走。
“李奈,如果對治療和結果有任何疑問,或者你想知道原因,可以申請胎盤和胎兒病理基因分析......”
李奈木讷地聽着,輕輕搖了搖頭。
要真是基因方面的問題,她可能還不會這樣懊悔難過。
就怕查不出問題。
查不出問題,結論短短的幾行字,便會像鋼針紮進心裡,永永遠遠提醒她:就是你貪嘴,就是你,親口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李奈想着,眼前的燈漸漸變成一片模糊。
一雙柔軟的,帶有溫度的手悄無聲息地覆上她的手背,緊緊地握住。
李奈的淚水如決堤的洪水,瞬間滾滾而下。
對于痛失胎兒的母親,這一切太難以接受。
一切的解釋、分析,甚至臨床建議都是蒼白無力的。
她隻需要一雙溫暖的手,一個擁抱。
哭了好大一會,李奈才松開手,一塊紗布覆上她的眼睛,從上至下沾去她的淚水。
淚水沖洗了眼睛,她看清了眼前的人,還有那一雙清澈的眼睛。
“好了,”花斐把紗布扔到托盤,“沒事了。觀察兩小時,轉回普通病房。”
李奈艱難地擡起淚眼:“我想看看它。”
花斐靜默了一會,扭頭對傅泓之說:“你看着,我去去就來。”
花斐很快回來,帶回來一個小盒子,和葉翠兩個人在傅泓之身後窸窸窣窣了十幾分鐘。
“看看吧,寶貝長得很好呢。”葉翠捧起一個紮着花環的純白小盒子,裡面鋪了柔軟的絲絨還有剛摘下來的玫瑰花。
不曾見過天光的小生命就躺在重重花瓣之中。
李奈小心地抱在懷中,盯着它看,手情不自禁隔着透明塑料膜輕輕地慢慢地撫摸。
孩子眼睛還是鼓鼓的,皮膚透明得血管根根可見。
它安詳地卧在鮮花中,手指頭還放在嘴邊,好似在做夢,一個美味的夢。
“我能帶它回家嗎?”
“可以,”花斐說,拿了一張打印好的紙,“在這裡簽字。”補充道,“最好還是交給我們。”
舍不得歸舍不得,最終還是要送去火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