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烨?”容淓瞧清了那人模樣,收了劍。那人盯着容淓愣了半晌,眼圈紅着裹上了淚,撲進容淓懷裡嚎啕大哭起來,像是要把受盡的委屈盡數哭訴出來。
“容淓?容淓!你,你還活着,太好了……”
容淓拍着懷裡人的背,安撫着:“是啊,我還活着,還有顧爺爺,戚大叔一家,于娘子他們……”
聽容淓細數活着的人中還有棠烨認識的,棠烨漸漸安下了心,注意力轉移到了不遠處的餘瑾身上。
“小淓,那,那個人是誰啊?你怎麼回來了?是那個人帶你回來的嗎?”
容淓牽着棠烨來到了餘瑾面前,各自介紹道:“阿棠,這是我們在複州偶遇的仙師,仙師,這位是我的朋友,也是這家醫館主醫師的學徒,棠烨。”
餘瑾點頭,并未給棠烨反應的時間,直接了當地詢問道:“先師可曾在病人身上查出過什麼?”
棠烨在容淓的提醒下回過神,小心翼翼地回着話:“是,師父臨走前把他所查到的都告訴我了。”
棠烨接下來所述都和餘瑾推測差别不大,也是剖開了屍體察覺到了不同之處,隻是棠烨的師父對來因有了些許猜測。
“水系萬生,因此師父認為,能在如此短時間内造成如此規模的病變,排除食物上的迥異,那便隻能從水源上尋找原因了。”
說到這,棠烨眼淚急流般又湧了出來,抹都抹不及,容淓趕緊給她遞上帕巾。
棠烨擦了擦眼淚止住哽咽,繼續道:“師父為了深究,不惜以身試法,自己喝了那井裡的水,這才,這才染上了病,也跟着去了。”
容淓不善說安慰人的話,琢磨了半天,隻能拍拍棠烨的背:“至少,至少棠師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印證不是。對于棠師父而言,比起死亡,他更害怕不明不白。”
話雖然不是貼心的安慰話,但棠烨确實也因此止住了哭泣,她點點頭,肯定了容淓的話,剛要再說什麼,就又聽見餘瑾發問。
“你說的那口井?在哪兒?”
又在棠烨的指引下,幾人來到了那口豎井的所處位置。
“這裡是這附近唯一一口井,所以大家吃喝都得靠它,我們醫館用水是為了入藥,所以就另外打了一口,沒有和這口井串水。師父第一次嘗試是用了我們自家的水,所以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也就是說問題是出在眼前這口井中。
“這口井不是……”容淓一來此處便總覺熟悉,細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這口井不就是傳聞中淹死了懷有鬼胎的男子的地方嗎?”
“淹死了人的井怎麼有人敢用,也不嫌晦氣,小淓你這傳聞莫不是假的吧?”棠烨不知道在那醫館的暗房待了多久,似乎對外頭的事知道的也不多。
餘瑾落在井上的目光往下移:“底下确實有具男屍。”
一句話讓容棠二人頓覺陰風側側,視線同時落在黢黑的井口上,頭皮發麻。
餘瑾徑直走到井前,稍施法術,将底下的男屍撈了上來。
“這……這漂子面容居然絲毫不變。”棠烨自小跟着棠醫師學習,都說大夫也算半個仵作,棠烨的師父又在醫術上有特别的喜好,棠烨自然也在辨屍上有所涉獵。
“按理來說,入水會加快人體腐敗,隻要入水浸泡個兩三天屍體就會開始出現浮腫情況,比如顔面腫大,眼球突出等,皮膚也會呈污綠色,即便現在是冬天也不會讓這種變化延緩多久。”
“但這具男屍居然除了胸腹隆起這一特征吻合外,絲毫看不出在水裡浸泡了很久的模樣。”
餘瑾不知何時手裡變出了一個竹棍,她拿着竹棍戳了戳男屍隆腫的腹腔,心裡怪異頻起。
這絕對不可能是傳聞中所謂的鬼胎,更像是有什麼東西拿這具男屍當成了寄生體,如果這位男子沒有被扔進井裡活活淹死的話,可能他體内的‘病源’還不至于傳播的如此之快。
病災的源頭有了頭緒,那死去的新娘呢?
餘瑾雙指撚出一張符箓,嘴裡含咒抛擲男屍上,很快,男屍體内的粘稠綠液就随着男屍的掙紮慘叫自七竅湧了出來,而那具男屍也徹底化作了幹屍,呈現出早已死亡多日的特征。
待處理完這具男屍,餘瑾又問二人:“我先前在複州時了解到似乎每家每戶都會尊崇一位神尊,你們邗莒可也有這般的存在?”
二人對視一眼,齊齊點頭。
“自然是有的,隻是……”棠烨說了個出乎意料的話:“我并不信。”
餘瑾眉頭一挑,頗為意外。
“我知世間有如您這般的仙師,也有那九重天外的神仙,但我做不到像那些人一般,将我的人生全都依附在于我而言虛無缥缈的神身上。”
“您瞧這不過月餘便覆滅的城池,他們信奉的神可來救他們了?”棠烨望向四周的神情和容淓如出一轍的悲戚。
“我師父用命換來的勸誡勸不住他們不要飲用那井裡的水,他們卻因廟中僧人口中所述那虛無缥缈的神谕……”
棠烨的聲音再度哽咽起來,卻不似先前那般委屈,而是攥緊拳頭的憤慨,紅了的眼圈惡狠狠地看着地面,和容淓先前的神情又是如此如出一轍。
活下來的人見證了太多死亡,他們現在滿腔怒火無處可洩,便隻能化作淬了毒的話語,妄想斥責點什麼來一吐為快。
可失去親人的痛苦無法借此消弭,她們也不知這些刀子般的話語能剜疼誰的心。
回旋镖似的,最終隻能紮向她們自己。
棠烨抹了把眼淚,憤憤道:“因為那種東西,選出不知情的人來,每個人在那些被稱作‘祭品’的身上剜了一塊肉,和着井裡的水,把那當做救命的靈藥,争先恐後地喝了下去。”
“您瞧,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自作自受?”
容淓并不知道還有這一層故事,她心裡有個駭人的想法,卻不敢表露,目光尋求着幫助似的,便落到了餘瑾身上。
餘瑾垂眸稍一思索,思緒漸漸清明,她明白那些所謂的失蹤的新娘是什麼意思了。
這裡的人自導自演了一處戲,光明正大地将無辜的女子送入了深淵,還美名其曰是神的指示。或許是有一部分‘神谕’的加成,但餘瑾想,更多的是人性的泯滅。
恐怕,連那被扔進井裡的男子,也是為了達成某種目的中‘計劃’的一部分。
夕陽的餘晖無法穿破這濁霧籠罩,死寂一般的空城,這裡注定被抛棄,被遺忘。
或許,這隻是開始……
餘瑾看着面前面色沉重的兩人,知道有什麼在她們心裡紮了根,正在萌芽。
這份憤怒無疑會讓她們成長,屬于她們的未來餘瑾無從推測。而餘瑾現在要做的,還剩一件事。
她蹲下身來,掌心向下,白絲煉火自一處擴散,蔓延整座城池,她窺見到了掩埋更深的真相——
這座城被消弭的,不僅是地面上的煙火氣,連同底下本在凡人的生息下蘊養的氣運也好似被抽空一般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