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京觀叫住了擡着擔架的士兵,他低下頭,那簪子的主人就安靜地躺在那裡。白布掩住了她的面容,散落下來的黑發中偶有銀絲幾縷。
陳京觀原想掀開布再看她一眼,可最後手停在了布上,隻是試探着碰了碰她的頭發。
“你說,我要怎麼同薛大人講?”陳京觀不自覺紅了眼眶,“他種了一城的梨花等着你呢。”
蘇清曉什麼也沒說,伸出胳膊摟住了陳京觀,他感覺懷裡的人顫抖地幅度更大了些,他卻心安了。
方才的陳京觀不是他認識的陳京觀,在這樣的場面下陳京觀笑不出來的,更何談與他開玩笑。此時這個瀕臨崩潰的,才是他認識了二十年的陳京觀。
“景豫,我們回家了,我們赢了。”
蘇清曉的聲音很輕,陳京觀低着的頭早已淚流滿面,他們腳下,穆曉山和蕭祺栩高興得抱作一團,席英遙遙望着他們,又定睛看了看自己手裡的劍。
是啊,他們終于赢了。
……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萬陽帝六子,仰承天命,嗣登大寶,祇紹鴻圖。惟念列聖之艱難,思繼先志;當恪守祖宗成憲,聿修厥德;推恩四海,惠澤蒼生。務以仁孝治天下,以勤儉率百官,以公正平庶獄,以文武靖四方。布告中外,鹹使聞知。共襄盛治,永享升平。欽此!”
萬陽二十一年五月初七,蕭霖第六子蕭祺栩自民間遊曆歸來,率兵平定盛州叛亂,救先帝于危難。其後先帝一病不起,不日卒于阙州,蕭祺栩德承大統,改年号順裕。
這段留在南魏史書上的話是蘇清曉看着史官一個字一個字寫上去的,史官寫完後給他看,他卻隻覺得諷刺。
當初蘇清曉就是因為覺得蘇揚和蘇晉名不副實而離開了家,如今他成了攥寫曆史的人,他也選擇了為蕭祺栩留個好名聲。
不過那日蘇清曉在盛州行宮和蕭祺栩說的他倒是真的都記住了,從那之後蕭祺栩再也沒有逾矩半步。
而因蕭祺栩年紀尚小,蘇清曉就作為帝師,成了和他一同聽政的人。
“皇上,老臣今年六十又三,到了該讓賢于年輕人的歲數了。還望您能準我回家養老,我必日日為您誦經祈福,為南魏之将來祈願上蒼。”
一日上朝,周原任邁着顫顫巍巍的步子走到殿中,他要下跪的時候蕭祺栩止住了他的動作,他便躬身請辭,滿臉都寫着對今時不同往日的畏懼。
“周大人是三朝元老了,如今聖上剛即位不久,南魏正是需要您這等德高望重的老人坐鎮之際,您怎麼能輕易離開?“
蘇清曉微微挑眉,他站在離蕭祺栩不遠的台階上,隻憑那三級台階就高出周原任一頭。
周原任蔫聲道:“皇上身邊有蘇相這般人才,哪裡還需要我在這朝堂上賣弄?”
蘇清曉冷笑一聲側頭望了蕭祺栩一眼,蕭祺栩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面色和氣地朝周原任一笑,“這麼多年周大人辛苦了,我定然不能回絕了您頤養天年的樂趣。不過您離開之前,我還有一事請問。”
“我當日離京時尚且年幼,已經記不得多少事了,還望周大人幫我回憶回憶,當初西芥的來信上,寫的是我的名字嗎?”
蕭祺栩此話一出,滿堂嘩然。所有人都以為蕭祺栩會對當初之事閉口不談,否則他也勢必要陷入身份危機,可他今日所言都像是全然不在乎,他用謙卑的口吻問候着周原任,周原任卻吓出一身冷汗。
看過那封诏書的人都死了,除了他。
如今蕭祺栩舊事重提,其中意思不言而喻,可若周原任認了诏書所寫并非直指蕭祺栩,那他又要怎麼解釋當時他信誓旦旦說西芥要的就是先皇後的嫡子。
“這……老臣上了歲數記不得事了,還望陛下恕罪。”
好一個裝瘋賣傻,蕭祺栩料定周原任不會輕易松口,他往前探身繼續問道:“那周大人可曾知道當日我所在的馬車為何會突然變道?我記得參州是您的故鄉,您回家探親時可有聽到些風聲?”
參州,周原任緊張到咽了咽口水,他現在覺得自己在今日提起乞骸骨簡直就是大錯特錯,他一定是出門沒有看黃曆。
可周原任不知道的是,為了今日蘇清曉和陳京觀已經準備了很久了,久到他們曾經以為這一切都是幻想。
“老臣祖籍參州确實不假,可家中長輩早些年就舉家搬來阙州了,我與參州的舊故不算相熟。”
“那弗行遠你可還記得?”
一瞬間,周原任跌坐在地上,他扶着那冰涼的地磚止不住的打顫,他明白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了。
“前些日參州知州來信,說是有人檢舉周氏珠寶行與紅山幾家磚窯暗中勾結,當年城塹事故也是周家的手筆。我叫人将此事壓了下來,想着來日再同您一議,可您今日就要請辭,我也是迫不得已就将此事放在台面上說了。”
周原任還發着抖,他勉強擠出一個笑,怯生生地望着蕭祺栩。
“皇上,這些事臣絕對沒有參與!臣是清白的,您一定要相信我啊!”
“我當然信您,”蕭祺栩的語氣充滿誘惑,“就是因為信您,我才問您可還記得當日的事情?在我的印象中,我的馬車遭了山匪劫持,陳大人為了救我而掉下山崖,可我那時候太小,不知道我的記憶對不對啊?”
蕭祺栩說話時微微上揚眉眼,在周原任沒有注意到的角落,陳京觀站在群臣列隊的最末尾,他聽到蕭祺栩提起陳頻時不自覺亂了呼吸,他身邊的大臣看了他一眼,面色有疑卻不敢聲張。
“對對對!臣想起來了,當日就是這回事!”
周原任一個鯉魚打挺,他一邊朝前爬一邊說,“我聽老家的人說當初西芥的遏佐甚是可惡,總是愛到參槐二州來耀武揚威,想必當時就是他攔了您的馬車,讓您的馬車夫變了路線。”
“周大人都想起來了?”
蕭祺栩語氣中的諷刺不掩分毫,周原任舔着臉點頭如搗蒜,他看到蕭祺栩叫來了内侍,那内侍手上拿着一封早就寫好的诏書。
“念。”
“朕念故忠義郎陳頻,昔年臨危受命,卒全朕躬。然朕離京數載,奸佞構煽,緻使忠魂蒙垢,義士銜冤。今真相既白,朕心震悼,茲特追封陳頻為一等忠勇公,賜谥“文清”,敕令工部擇吉地重建陳家祠堂,規制從優,以彰殊榮。其靈位特設于正殿,以慰忠魂。凡陳氏子孫,優加撫恤,蔭及三代。自今以往,敢有妄議陳頻忠節者,以欺君罔上論,決不寬貸。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