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八月,初秋的風還帶着些暑氣。
白岄與巫腧走在白氏族邑之内,荒廢一年餘的族邑已完成重建,隻是聚居的人數遠不及從前,族邑内屋舍空置,即便收容了數百名病患,還常有他族的巫醫在此暫居照看,仍顯得十分冷清。
行至族邑的西側,那裡原本是安置患者的病舍,被大火燒毀後便再無人接近。
巫腧道:“尋訪病患已近半年,我聯絡到各族邑中的巫醫,也在太史違的默許下,得到了王宮内小疾醫的協助。如今所有患那種疾病的人,已都被集中在白氏族邑之内,絕無脫失。”
白岄看着遠處,商風未起,秋寒不至,草木仍現出油油綠色,“多謝巫腧和各位巫醫相助。”
“我早已說過,你不必言謝。”巫腧又向前走了幾步,“何況你如今已是大巫,群巫理當聽你号令,不得違逆。”
但白岄以血腥的手段奪取神權之後,并沒有像巫祝們猜測的那樣,對于其他曾追随巫繁的主祭們進行清算,也沒有帶着巫祝們與貞人團體對抗。
歲祭依然在有條不紊地舉行,隻是神明不再向人間索取活人作為血食。
似乎是白岄與貞人涅私下裡達成了什麼共識,決意暫時維持殷都的平靜。
白岄對巫祝們的态度不鹹不淡,大多數巫祝對于這難得平靜和安甯的現狀很滿意。
巫腧問道:“聽聞巫箴向貞人提議,取消以人牲獻祭,看近來的歲祭占辭,貞人似乎采納了?”
“理由有很多,如今戰俘和奴隸的數量減少,荒災并未完全緩解,糧谷短缺,需更多的人前去耕種田地,比起把他們獻給神明,還是先解決眼下的問題更重要吧?”
巫腧笑了笑,“巫箴去過豐鎬,果然變得不同了。其實殷都的巫祝們,眼裡心中隻有神明,何嘗會關心平民是否有足夠的食物?”
如果糧食短缺,巫祝們或許會采取另一種解決辦法——将多餘的人獻給神明。
這樣一來,糧食的消耗就減少了,祭祀後人們還可分食祭肉,既向神明表達了敬意與祈願,又暫時解決了問題,在過去的數百年中,他們一直是這樣做的。
白岄續道:“這是微子的考量,并非我的提議。除此之外,周王推行仁政,認為以人為祭太過血腥殘忍,希望能停止這種祭祀。”
“殘忍?确實啊……”巫腧歎道,“人們或許早習以為常,認為那是得以前往天上侍奉神明的榮耀。但巫醫之間,偶爾會私下說起,那終究是一種殘忍的祭祀,尤其是巫繁那樣有意折磨人牲的行為。”
“兄長也是這樣說的。”白岄回憶道,“為醫者會心懷憐憫和仁慈,不忍見生命流逝,總想……挽回一點。”
巫腧沉默了片刻,沉聲道:“巫箴。”
“巫腧想說什麼?”
巫腧想了一想,似乎在組織合理的措辭,“除了這些原因,是否還因為,這種病與祭祀相關?”
白岄問道:“……為何這樣問?”
“當年你們離開族邑之前,曾将病舍燒成灰燼。”巫腧走到曾經的病舍之旁,“這裡燒得太幹淨了,絕不是臨時起意焚燒,而是至少花了四五日用酒液與油脂浸染香木作為引火助燃之物。”
兩人此時正站在西側病舍的遺址之旁,這裡沒有人修繕,還保持了大火過後的樣子。
巫腧移開一截腐朽發黴的椽木,大部分殘留的灰燼已被雨水沖刷殆盡,夯土的地面盡皆熏黑,數百具焦屍在這一年的風吹雨淋間已朽化為森森白骨。
被烈火燎過的泥土尤為肥沃,草木穿過白骨之間的縫隙,生長起來,開出花朵。
“而且我仔細檢查過那些屍體……他們并非被大火燒死,也不是自然病死,而是在起火之前,就已中毒而亡。”
想必是白屺知道此去兇多吉少,才将這些病患盡數殺死,以絕後患。
“哦,所以呢……?”白岄俯身,從殘存着一半的外側牆角拾起一枚燒裂的骨飾。
這是白屺曾綴于腰間的飾物,不知是他有意留在此處,還是那日匆忙之中落下了。
“巫箴曾說,阿屺已找到了治愈那種疾病的方法。”巫腧問道,“若我沒猜錯的話,所謂的‘治愈’,就是将所有的患病之人盡皆殺死,然後此病便可銷聲匿迹……?”
“是的。”
“巫箴不覺得這樣太過殘忍嗎?”巫腧皺起眉,這就是他們想出來的好辦法嗎?分明說過這種疾病并不傳染,為何要采取這麼激進的手段呢?
白岄搖頭,“我不覺得。巫腧為醫,應當比我更明白‘去腐生肌’、‘推陳緻新’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