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岄帶着巫祝們上前,“王上、太史,不進城邑去嗎?”
“巫箴,許久未見了。”武王笑着看向她,“你做得很好,這一年來很辛苦吧?”
“諸多事務,有驚無險。今日得見王上安好,我十分欣慰。”白岄看了看随行的官員,“内史和阿岘沒有來嗎?我還以為他們會鬧着要跟來。”
麗季身為内史,需為王起草、發布诏令,管理作冊官們記錄事務,本該随行來此。
辛甲答道:“他們也來了,王上之後要去管地朝會諸侯,内史帶着你弟弟先行前往管地籌備各項事宜了。”
武王道:“他們見了你,恐怕有許多話要說,平白耽誤許多時間。之後再去管地會面吧。”
“巫箴陪我走走吧。太史,你們不必跟來。”
這是天下至中的原野,奔騰不息的河水在此放緩了腳步,蜿蜒流轉,分出洛水與伊水,養育出這片地勢平坦的沃土。
白岄俯身從田地的邊緣撿起一枚破碎的陶片,上面繪有角形的黑彩紋飾,又用朱筆繪出連綿不斷的圓弧紋,十分精美。
“夏後氏曾居于此處,鑄九鼎而分天下為九州,伊洛居于天下之中,是為‘中州’。”
這枚陶片,即便經過了數百年甚至千年之久,上面的色彩仍未消退,在陽光下泛出柔潤的光澤。
“确實聽聞此處是夏人的舊都,位于九州之中,依傍山嶽,地勢險要,土地平曠,我打算在此地營建新的城邑,遷都于此。”
這裡自古以來就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初春的土地上,剛播種下去的五谷開始發芽、生長,鮮嫩的幼苗在東風中搖曳。
“我想也是。”白岄垂手拂過嫩綠的粟黍,“管地同樣險要,王上在那裡設立了封國,卻并未在洛邑分封宗親,應是打算親自前來鎮守。”
“巫箴,你繼續在商邑拉攏貴族、懷柔民衆,待新邑建成之後,帶着他們也遷居到此處。到那時,周人會與商人居住在一起,合為一族,千百年後……”
武王注意到白岄面色微沉,眼中神色凝重,問道:“怎麼了?”
“……可我沒有看到這樣的命運。”白岄望着群星隐沒的天空,輕聲道,“不,請您忘記這句話,按照您的想法去營建新邑吧。現在仍可以抱有希望,天命……或許還會更改。”
“我知道你在憂心什麼。”武王在田野旁走了幾步,從東方吹來的暖風拂動着禾黍與他的衣角,“巫箴,還記得當初你與太公的提議嗎?”
白岄看着面前油油的綠意,“記得。王上終于打算采納我們的提議了嗎?”
武王未答,而是說道:“我已命畢侯在先王之旁為我營建墓室,隻是太子尚幼,周公又過于寬仁,恐怕無法震懾殷民,遺患無窮。”
這個尚未安定的天下,将要托付給誰呢?
白岄望向東側隐隐的城邑影子,“昔年盤庚王率衆自亳都遷至殷,曾将不願追随的族邑盡數葬于新邑的土層之下,以為奠基。這座新的城邑,或許也需要奠基,商人傾慕天上的世界,便将他們送回神明與先王的身邊,又有什麼不好呢?”
白岄續道:“到那時,同樣是周人與商人居住在一起,合為一族,千百年後誰也不會知道,到底發生過什麼。”
武王看着她,“連内史都不知道的事,巫箴怎會知曉呢?”
她不僅知道得那麼清楚,還話裡有話在隐喻着什麼。
白岄慢慢道:“世上多得是未被付于文書的往事,還可以口耳相傳、手眼相授,巫祝之間常常用這種方式流傳隐秘。”
“所以你當初離開殷都,是為了揭露那個隐秘嗎?”
“已經過去兩百餘年,那些事沒有揭露的必要了。”白岄搖頭,仍遠遠望着殷都的影子,“我隻是在找一個人,與我一樣,知道這個秘密的人。”
“找到之後呢?”
白岄冷冷道:“這種秘密,在世上本該隻有一個人知曉。找到之後,當然是殺了他。”
如果找不到,就把那座城邑裡的人全部埋葬。
然後他們就可以走上新的、正确的道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