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洛邑,越向西行進,越覺得秋意漸濃,日腳漸短。
今日未能到達臨近的城邑,要露宿在外了。
帷幕已搭建起來,人們在避風的谷地内點起幾處篝火,商人與周人遠遠地分作了兩處。
三監的兵力護送巫祝們到達洛邑,之後又從洛邑抽調了兵力繼續随行,雖說是護送,其實與押送無異。
商人的巫祝一向令人覺得古怪可怖,周人并不想接近,而這些巫祝又均是族中長者、主事,素來高高在上,同樣也不待見周人。
正是彼此看不順眼的時候,即便同行了數日,兩撥人之間幾乎沒有說過話。
主祭們圍繞着篝火坐在一處,巫蓬正吹奏着篪管,巫即則吹響土埙,這不是祭神的樂曲,而是流傳在商邑一帶的未名小調,樂聲幽咽低沉,在夜裡的原野上聽來仿佛神鬼的嗟歎。
“小巫箴,好冷啊——”巫離蹭在白岄身旁取暖,“西土一直這麼冷的嗎?你看還沒到九月,夜裡都要下霜了。”
白岄扯了扯她身上赤色的單衣和輕薄羅衣,“是你穿得太少了。”
巫率遞過來一個壓着繩紋的白陶罐,“喝口酒暖暖吧?”
“你怎麼還随身帶着酒啊?”巫離一把接過來仰頭灌了幾口,随即又嗆了出來,“咳咳,這是沒濾過的秬鬯,你怎麼不早說?”
巫率無奈地笑了,又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掏出一束菁茅,道:“出發的那日從宗廟裡取了一些,我還沒來得及說你就喝了啊,誰叫你這樣心急。”
“趕了這六天的路,我的骨頭都快散架了。”巫羅靠在巫汾的肩上,嘤嘤地歎息,“早知道就不來了……天才亮就要趕路,天黑了還不停下,這是人過的日子嗎?”
從未離開過殷都的巫祝們哪裡受得了這樣日夜兼程趕路,神情都有些恹恹的,剛啟程的那幾日還有人抱怨,如今連抱怨的力氣都不再有,一入夜都早早地歇下了。
白岄幹巴巴地安慰道:“快到了,再堅持一下吧。”
巫羅動彈了一下,直接從巫汾的肩頭癱到了她的膝頭,仰面望着夜空,哀嚎道:“到底還有幾天啊,我們這是在哪裡了?天呐,你們還不如現在挖個祭坑把我埋了算了。”
“别這樣,巫羅。”巫汾撫了撫她的額頭,溫聲道,“你不是有藥嗎?用一些,總好過這樣硬熬。”
“哦,走得急,沒帶上什麼藥。”巫羅動作遲緩地坐起身,在懷裡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包蔫蔫的草藥來,在裡面翻檢一陣,“趁這幾日路上短暫休整的時候,我和巫即臨時采挖了一點。我看看,撫芎、玄胡、細草……這些應該可以用上。”
巫率将用菁茅濾過的酒遞給她,“用些藥早點睡吧。”
巫羅苦着臉嚼碎藥草,就着酒液灌下去,扶着巫汾慢吞吞地離開了。
巫楔和巫率等人也起身進了帷幕,樂聲停止了,夜晚的原野上隻留下夜風拂過秋草的窸窣聲和篝火燃燒的噼啪聲。
“小巫箴不去休息嗎?”巫離把下巴擱在白岄肩上,啜飲着鬯酒,“你太瘦了,肩膀真是硌人。”
白岄偏了過去,巫離險些滑落下去,急忙穩住身子坐起,埋怨道:“哎呀,怎麼一聲不響就躲開了。”
巫隰搖頭,“你就别逗巫箴了,沒見她和那位周公這幾日都愁眉不展的嗎?”
“有什麼可愁的?”巫離聳了聳肩,将餘下的酒一飲而盡,伸出一根手指挑着白岄的下巴,笑道,“周王不管換了誰做,你總還是大巫吧?”
白岄拍掉她的手,輕聲道:“王上會好起來的。”
“啧啧啧,何必說些連自己都不信的話?你自己想想,若不是病重難愈,會這樣急着召你返回嗎?”巫離将陶罐放在一旁,心滿意足地伸着懶腰,“渾身暖洋洋的,總算活過來了,方才冷得我骨節裡都像要結冰了。”
巫離向着白岄伸出手,見她遲遲不動,勸道:“明日還要趕路,早些休息吧,不去嗎?”
白岄仰頭望着夜幕上的群星,“你們先去吧,我再看會兒星星。”
“巫箴,你太耗心力了。”巫隰搖頭,殷都一向是自由、懶散的,王城也好、手工業區、祭祀區也好,包括周圍的各族邑,都自有其秩序,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自己運行下去。
從沒有一任大巫,會如同白岄那樣對于祭祀件件經手,事事過問,她勤勉到令人覺得驚奇、無法理解。
“這與你們無關。”
巫隰皺起眉,“别這麼說,我和巫離也是關心你。”
“主祭可不會‘關心’誰。”白岄拍拍衣袂上沾染的草籽,在篝火中點燃了燈台,起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