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二月,諸侯陸續來朝,宗親們在豐鎬或是周原本有住所,便回到族中居住,異姓的諸侯與方伯們則居住在館舍中。
一時間豐鎬滿是往來的車架,其上樹立着大旗,馬兒身上挂着金燦燦的銅鈎和五彩斑斓的織物。
禮官與巫祝捧着禮器與文書,沿宮室前的道路緩步而行,引着虢君向前。
兩位虢君為文王之弟,當初文王被困殷都,是他們聯合宗親,安撫上下,主持周原事務,将年幼的侄子們教養長大。
克殷之後,他們被封為公爵,分守東西兩虢,以護衛王畿,他們在豐鎬身份尊貴,地位顯赫,因此由召公奭、大巫白岄和太史辛甲親自陪同,前往述職。
虢君問道:“太公抛下這許多事,又回營丘去了?”
召公奭答道:“太公擔憂東夷作亂,已于上月啟程返回,命長子伋留于豐鎬率虎士宿衛新王,也為安定姜戎各族。”
虢君低頭思索片刻,“這樣也好,阿誦尚年幼,如今豐鎬聚有羌、戎、殷人各族,形勢複雜,不比昔年在周原時,恐怕不服者衆多,有伯舅在他身旁照應,我們也能安心。”
他看向白岄,“且有大巫在此,也能安撫殷民,不緻生亂。”
白岄應道:“幼主踐位,雖在百官之間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不過隻是私下議論,并未形成風波。”
行至宮室前,侍從上前攔住衆人,“請虢公、召公少待,周公、畢公在與管侯等人議事。”
辛甲看了看日影,“還未結束嗎?應當已過了約定的時間吧?”
侍從面露難色,似乎在思考應該怎樣措辭,“太史,發生了一些……”
尚未等他考慮好說辭,門猛地從内被推開,霍叔處快步走了出來。
禮官與巫祝們正立于陽光之下,手中所捧禮器反射着粲然的光芒,在他們身後,位高權重的貴族們正從容談話,一派莊嚴肅穆的景象。
見霍叔處怒氣沖沖地走下台階,衆人都側身看向他。
他一言不發,本要直接離開,擡眼見白岄也在,轉身徑直到她身前,一把捉住她的手臂,“巫箴!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事發突然,侍從和巫祝們大為吃驚,但在場都是身份尊貴之人,他們也不敢上前随意拉扯。
辛甲最先反應過來,阻止道:“霍叔,不要對大巫無禮。”
白岄倒未見生氣,問道:“邶君怎麼了?”
霍叔處心亂如麻,哪裡還顧得上什麼失禮,緊緊攥着她的手臂不放,似乎要抓住可以救命的浮木,“巫箴也知道,當時在管朝會,兄長要征調殷都的百工去洛邑之旁營造新邑。”
白岄點頭,“是有此事。”
兩年前返回豐鎬時,武王從商邑帶走了不少人。
那些不願臣服的近臣和貴族,被押送到豐鎬的宗廟用以祭祀,獻給了神明與先王。
那些自願或迫于形勢追随武王前往豐鎬的族邑,已在王畿内安定下來,他們的族人仍被允許聚族而居,貴族們則在豐鎬擔任要職。
除此以外,還有百工,尤其是擅于制陶與鑄銅的工匠們。
武王當時本打算将殷都的青年工匠盡數帶走,但微子啟唯獨在此事上态度強硬,不願松口。
最後協商的結果是,周人帶走了殷都以南朝歌及牧邑等處的百工,殷都和王畿其他城邑的百工,仍歸屬于殷君管轄。
銅鑄的兵戈,是四處征伐的基礎,燦燦的吉金,是供奉神明的重器。
失去冶銅鑄銅的工匠,也就意味杜絕了商人卷土重來的可能,在周人看來是這樣的。
但在商人看來,銅礦的來源被阻斷,鑄銅的工匠被帶走,數百年來的工藝無法傳承,無法鑄造兵器自保,也無法鑄造禮器敬獻神明,甚至無法修補、重鑄農具,最後或許不得不用回石制工具進行耕作。
長此以往,連生計都很成問題,更不要說商人喜愛飲酒,沒有富餘的糧食便無法釀酒。
他們的大邑是一座建立在冶銅鑄銅之上的輝煌城邑,一旦失去了銅礦和百工,這座城邑也會很快衰落。周人恐怕并不僅僅要帶走百工,而是要置他們于死地。
一年前,在管地召開朝會,武王再次提出将要征調殷都一帶的百工前往洛邑,營造新大邑。
不出意料的,這個提議再次遭到了殷君和以微子啟為首的貴族團體的反對,就連三監也出于維護商邑的穩定認為不可操之過急。
在那之後,武王病情反複,遷延難愈,分不出精力重提此事,隻得暫時擱置下來。
但也正因屢次征調百工受阻,他最終采納了呂尚和白岄的提議,決定采取更激進的态度,将始終不願歸附的商人盡數獻給神明,以絕後患。
白岄搖頭,“我記得當初你們與殷君、微子還有殷都的舊貴們,都不贊同此事,因而擱置了。”
霍叔處問道:“那為什麼周公如今又再度提起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