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季低頭翻看作冊方才記了一半的竹簡,正色問道:“所以你們原本要談什麼?總不會是特意趕回豐鎬,來質疑我與巫箴的立場吧?這是貞人他們挑撥離間的新手段嗎?”
管叔鮮瞪了他一眼,看向周公旦,“百工之事,所涉重大,殷君和微子不可能贊同,若強行征調,必定引起動亂。周公,豐鎬尚且不是人人都服從你的命令,你自問能約束商人幾分?”
說罷,他不再理會衆人,徑自離開。
“那……我也先走了。周公,征調百工的事之後再說吧。”蔡叔度整理了一下儀容,作了一禮,跟随管叔鮮匆匆離去。
畢公高撐着桌案慢慢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肩背,小聲歎道:“可算結束了。”
麗季湊過去,見他滿臉苦不堪言,問道:“你們到底吵了多久?”
“我可沒吵啊,是霍叔先起的頭。本來好好地在商議營建新邑和征調百工的事,不知怎麼就越說越亂了……”畢公高按了按眉心,從前也不是沒有政見相左的時候,大家誰也不服誰,最後全靠武王和呂尚拿定主意。
“王上不在了,太公也去了營丘,幼主更是指望不上,早該想到有這一天的。”麗季聳了聳肩,“周公雖然以王命統攝兩寮,但說到底是輔政,在宗親中恐怕仍有不服吧?阿岄恃于神明,雖然态度夠強硬,在豐鎬卻未必行得通。”
商人信奉神明,貴族們即便内心不服,也會承認巫祝的地位,對他們容忍、退讓。
周人可不是如此,百官隻是将白岄視為太史寮的一員,認為她勤于公務,值得敬重,而非認可她是神明的使者才讓她身居高位。
周公旦看着畢公高搖頭,“畢公,你亦是三公之一,在此與管侯議事,怎能因他一句話,就緘口不言?”
“這個……”畢公高低頭歎息,“他到底是兄長,先王不在了,如今本就是管叔最為年長……我又不是巫箴,怎敢當衆與他嗆聲?”
說到這個,周公旦又道:“巫箴,你盡說些捕風捉影的事,從言語上壓過他一頭,又有什麼用?隻會無端讓人生出揣測。”
“就算我不與管侯那樣争吵,該有的流言也是不會少的。”白岄橫了他一眼,反擊道,“周公若是看不慣,下次你們要吵,就去先王面前吵。”
“好好說話,别把你在殷都的那一套帶過來。”
畢公高想笑又不敢笑,捂着嘴嗆得直咳嗽。
麗季笑着打圓場,“阿岄在豐鎬已經夠溫順了,隻是說說而已嘛,又沒動手。在殷都若有人敢這樣與她說話,何等的不敬神明,恐怕早就身首異處了。”
召公奭将竹簡在掌中敲了敲,竹片相擊發出一陣錯雜的脆響,“好了,誰都别說了,還嫌不夠亂嗎?虢君還在太史寮等待述職,征調百工的事又怎麼辦?”
諸事龐雜,可容不得他們在此拖延猶豫、互相指責。
麗季将文書整理了一番,一支一支看下來,“征調百工的事,早已不是第一次提起,之前管邑那次,我和阿岄也在,也與殷君吵得不可開交,最後不歡而散。”
畢公高搖頭,面露憂色,“但管叔與霍叔的擔憂不無道理,營造新邑耗時長久,倘若再遇上大旱和荒災,殷民生計艱難,一經巫祝與貞人挑唆,或許真會引起動亂。”
周公旦沉吟片刻,要控制中原與東部各國,營建新邑勢在必行,“待此次朝觐結束,豐鎬的局勢暫時安定,畢公也熟悉各項政務之後,巫箴與我同去殷都,與殷君和微子再行商議此事。”
白岄搖頭,“不必再商議了,不會有什麼結果的。我會與貞人以神明和先王的名義說服殷民前往洛邑,微子和各族邑會妥協的。”
停頓了很短的時間,她續道:“至于殷君……新邑中似乎沒有他的位置,就由他領導那些一心向往天上的殷之民們,回到神明身旁吧。”
召公奭神色凝重,“巫箴,你真覺得貞人會幫你嗎?”
他看不透貞人涅到底有何打算,白岄想要假意合作利用貞人,貞人又何嘗不是另有心思呢?
白岄笃定道:“事神者,在這時候本該是站在一起的。他沒有理由不幫我。”
周公旦糾正道:“可巫箴你,并沒有與他站在一起。一旦貞人發覺此事,你會陷于險地,就連那些主祭也會成為你的敵人。”
她說過的,東方的神木将要枯死,她想要那上面的飛鳥們四散而去,各尋出路。
神明賜予的金枝此刻落于她的掌中,她卻要讓那株珍貴的新芽化為齑粉。
對于神官而言,想必是很悖逆的決定吧?
“可他們還沒有想到。這兩百餘年來,白氏一直都很規矩、溫順,于巫祝一道上從無過失。”白岄說得很平淡,“等他們漸漸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阻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