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那面容模糊的男子,拿着生鏽的鋸子,一邊擡袖擦汗,一邊同他說:“等着,爹爹給你做個風車!”
他好似是個略通文墨的男子。
箱籠裡,永遠是些素色的衣袍,偶爾念些小詩,衣袍上,總沾着無意染上的水墨。
隻是男子面容是模糊的,就是在夢中,亦瞧不清真容。
“我真是後悔嫁給你!”
直至某日,目睹了那個景象。
男子破天荒的醉了酒,他紅着臉,在籬笆外徘徊好一陣,幾經糾結才小心翼翼來到他跟前,細聲的,溫言問他:“如果玉玉以後都見不着爹爹了,可是會難過啊?”
可他已然記不得了。
記不得那時回答了甚。
大抵是他那時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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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柳杏村那日,天是陰沉的。
悶沉得如今想起都覺着壓得人要喘不過氣。
他坐在驢車上頭,撩起布簾探身往外瞧。
見着家鄉的景象在眼裡愈來愈小。小路崎岖颠簸,女子和男子不知絮叨着甚,一番交談歸于平靜,而後探出手來将他探出車外的半個身子撈回車内。
車裡飄進些微柳絮,悶悶熱熱的。他扭頭,輕輕攥着女子的袖口,“我們還會回來找爹爹嗎?”
卻得女子一聲冷嗤:“不會!以後他也不是你爹!”
都未曾好好告别,隻是一個燥熱的午後,就随着來接女人的驢車永遠離開了出生的家。
他不喜歡林屏。
心裡所向往的一直是家鄉的水與山,縱使林屏的晚霞再叫人心醉,卻始終不如家鄉萬分之一,亦從未留下半點值得回味的記憶。
後來,他總聽見旁人說。
他是拖累人的拖油瓶。
拖油瓶是甚意思呢?那會兒他不懂。
縱是發問,亦從來無人作答。
後來知曉明晰,卻是從那最親近的人口中聽到的。
初時,人總是會将自己掩飾完美的罷?
後來便不願再僞裝,那信了的人,就一直麻木自己,相信着,不願承認自己走了眼。
甯将過錯歸咎他人身上,亦不願承認半點。
“我這般做,不是為了能讓你過上更好的生活?”
“以後,他就是你爹,不要再想那個廢物了!跟着他咱娘倆早餓死了!”
諸如此類,在耳邊回響着。
似乎是在一遍遍的喚起,提醒。
到底已然分不清虛實了。
眼前光影重疊,心底乍然泛起絲縷悲涼,無窮無盡,似乎瞧不到頭。
“玉書。”
“就當是……為了阿娘。”
大片湧出的畫面壓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似是那吞人噬骨的洪水猛獸,要将人生吞活剝。不覺,一絲涼意自眼眶順着臉頰蜿蜒而下,周身宛如浸于冰冷徹骨的潭水中。
他用力睜圓了眼,覆于身上的薄被卻似乎無法帶來溫度,周身不住的顫抖。
像有一隻無形的手生生拖着他,用力往裡拽。
一遍遍在心底重複,在輾轉難眠的夜裡折磨撕扯,隻有無盡的痛意于燭火缱绻纏綿,點點堆積而起再化作沉疴痼疾。
他又想起那些往事。
縱使百般懇求,都不曾從她眼中瞧見半分心軟。離開柳杏村是為了他好,将他送進宮裡……也是如此。他記得婦人頗為憐憫的眼神,一遍又一遍的,同他說:“弟弟不能沒有阿娘。”
……
月光自微敞的小窗灑入。
落在青磚上頭,便如同鋪上一方銀白的綢緞,他聽見簌簌的蟲鳴聲自窗外傳來,話出口,似乎周身的血液都于此刻沸騰起來。
耳尖紅得幾近要滴血,連着眼尾周遭都泛起秾豔的紅。
一下的忐忑不安,心潮起伏,他終深呼了口氣,又朝其靠近稍稍。
恍惚間,好似有什物覆上她手腕來。
陣陣灼熱一霎漾開,于手腕處蔓延擴散。他忽然欺近,溫熱的氣息落在臉頰耳側,那張瓷白的臉在眼前放大數倍,甚至能感受到他周身的灼熱。
她不禁一詫,擡眼乍然撞入雙濃墨翻湧的眼。
如若蘊着春水秋色,低垂的睫羽輕微抖動,輕輕的喘息,甚至連呼出的熱氣都撲在了她臉頰上。
尚未反應過來,唇瓣便觸及一片柔軟。
如同蜻蜓點水的一下,陣陣涼意一刹自唇瓣暈染開來。
不過眨眼的光景,而後含羞帶怯,哼哼唧唧地将腦袋埋入她的頸窩,縷縷灼熱呼在脖頸上酥酥癢癢。微涼的唇瓣似有似無的擦過脖子上的肌膚,泛着絲絲涼意登時激起一身的雞皮疙瘩。隻聽他含含糊糊地道:“不可以嗎?”
“……”
桃兒忍耐着,桃兒一直忍耐着。終于,桃兒忍無可忍了,騰地坐起給了眼前宮監一巴掌,“我打死你個登徒子!”
*
顔玉書醒來之時已是青天白日。
有些微熱風自敞開的和合窗淌入,烏陽灑下,于石磚地上落下斑駁的樹影,随風搖曳着,時有外頭傳來的鳥啼。
支着身子爬起坐起,愣了一陣。
才驚覺房間的陳設都與住處不同。
這房間頗為寬敞,滿屋盡是姑娘家的脂粉香氣,纂刻雕花的紅木圓桌,煙灰淡色的輕紗帳幔重重疊疊。他于腦中細細回想。
這可不是褚尋桃的住處嗎?!
不知為甚,渾身都是麻的。
腦袋哧哧的痛着,連着骨頭都又酥又疼,似乎,甚至臉都是痛的。掀開蓋在身上的薄被,身上的衣衫是淩亂的,連着束發用的發帶都不翼而飛。
怎會如此?!
不好的預感由心底橫生,他理好衣衫起身出門。
怎料,到踏出房門都尋不見半個人影。顔玉書疑惑更甚,沿着遊廊而行,愣是一個人都沒瞧見。是以,他隻能先動身回雜役房做活,晚些再尋褚尋桃。
待到得空時已是晌午時分。
分明秋初已至,卻燥熱得與炎夏無異。
長康宮門前,顔玉書老遠就瞧見了那抹黛藍色的人影。
倚着門框,正與一着豆綠宮裙的婢子說笑談天,他不禁加快了腳下的步子,卻叫其先一步捕捉到了動機。他欲上前,卻見其好似見了鬼似的。
撈起繁複的裙擺,一下調頭栽進那半敞的宮門内,尚未等他回神,朱門便遭其重重合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宮婢:“!”
顔玉書:“?”
一下隻留他與那豆綠宮裙的宮婢大眼瞪小眼。神使鬼差的,二人面面相觑,那宮婢忽的開口:“你可是又以甚新法子招罪她了?”
*
腦上烏陽着實有些微炫目了些。
尋桃很是疲憊。
眼皮子幾乎要撐不起來了。
因着昨夜未睡好,頂着眼下的一片烏青,而後擡手掩唇打了個哈欠。方才她與甯常宮的花斐閑聊,正聊在興頭上,乍然瞥見那殺千刀的死太監往這頭來。
頃刻間心頭一跳,幾乎不帶半分思索,她當機立斷提起裙擺拔腿就跑。
哐當關上宮門将其一切動機扼殺于心懷搖籃之中。
如今,她一點也不想瞧見這死太監!
隻可惜那才起頭的話題,剛開始,便生生就此掐斷了去。
說來,近來宮中婢子談論的最多的,無疑是将近的乞巧節。
從前在澗都,各家各戶的姑娘都會和姐妹們聚集,一起拜織女吃巧果。
乞巧前的準備便是些手工活,在澗都,姑娘們會用自己的繡品與人交換,寓意交換美好祝願,哪怕是做女紅,也頗多樂趣。
是以,往後的兩日,一旦得了空閑她便在庭院和夥伴繡花,倒落得幾分清閑。
若非乞巧節前夕,翠丫的一句話打碎了平靜。
那日恰是處暑,她正于書房中清掃花瓶香爐上積下的塵。
“桃姐姐,你瞧誰來尋你了?”
翠丫那道嗓音驟然響起的一瞬,她連手中的雞毛撣都抛下了。嗓音嘹亮清晰,足以在她腦中回響七七四十九遍。
她循聲望去,便見書房前立着個颀長的人影,其長身玉立,着一襲頗為寬闊的雁灰色盤領衫,腦上的墨色三山帽戴的規正。
這可不是顔玉書?
尋桃木了。
頃刻間,心火冉冉,怒意升騰。
她二話不說,當即一把抄起花梨木櫃上的青色瓷花瓶,不由分說朝門口砸去,原以為他會躲閃,怎料這缺心眼的宮監當即遭花瓶砸了
個正中。
瓷花瓶應聲而碎,那宮監直挺挺地倒下了。
尋桃:“?!”
*
都說,雜役房那下等奴才怕是不能好了。
那天所有人都目睹顔玉書打長康宮橫着出來。
遭花瓶砸了那麼一下,擡出來時滿臉是血,模樣滲人的很,連身上的衣袍都染上斑斑血迹。
一夜間,在皇城傳開。
不少宮人私下議讨,皆揣測着,這宮監怕是開罪了長康宮那位主兒,才叫人打成這副模樣。更有甚者,暗自的猜測長康宮那位表裡不一,是個笑面虎。
版本頗多,于宮中廣為流傳。
趙文深聽聞此事後沉默了許久。
當即差劉公公将作為當事人之一的尋桃傳到敬安殿來。
是以,得令時尋桃匆匆就趕了過去,她已然暗下打好了腹稿,怎料聖人卻半天沒說話,最後神情複雜地上下打量她一番,而後滿不耐煩地朝她擺擺手,此事便這樣沒了下文。
尋桃也沒想着,會一花瓶給那宮監砸暈過去的。
顔玉書倒下的一霎她人都傻了。
她亦是頭一回碰着這種事,慌不疊去尋了小姐。
在小姐安排下,将人送回了雜役房竹苑,事後還請太醫去給他瞧病。而後太醫來禀,說不過是些皮外傷,瞧着慘烈卻并非重傷。
聽此言她那顆懸着的心才放下稍稍。
原以為,經此一事照着姑爺的性子她是少不了一頓責打的。
怎料,小姐和姑爺都沒說甚?就是半句責備都沒有?!愈是這般尋桃反而更慌,連着在主殿外徘徊,都趁機偷瞄二人的神色。
着末,尋桃還是良心不安,所以,趁着夜黑她又揣着藥往雜役房去了。
*
大抵宮人住處之時,庑房燈燭已然亮起來了。
往日蔥郁的樹木葉兒都黃了。
幾片枯葉打着旋,自樹梢上落下,她聽見遠處鹧鸪的啼叫,間中夾雜了些沙沙風聲。她止住步子于格扇門前駐足,經一番糾結後終決定擡手敲門。
随着門扇開合的吱呀聲,大片光亮自屋中傾瀉而出,于石磚地上落下散碎的光影。
恰是碰着滿喜開門,見是她來,半瞬怔楞之後登時咧起一抹笑,壓着聲兒招呼着她進屋,嘴裡說着:“随便坐随便坐!”
她都還未來得及問話,那宮監就一溜煙的跑了。
罷了。
她又想,若想問話,倒不如直接問顔玉書來得快。是以,她并未在門口多作停留,轉而抱着手中的瓶瓶罐罐大步朝裡走去。
床鋪之上,那人倚着牆曲腿而坐。
衣衫半褪着,露出大片潔白的皮膚來。
顔玉書被她砸傷那日至今,細數,已然流逝了幾日。
他本就膚白,腦上那圈潔白的紗布格外刺目,便将那張冷白的臉襯得越發慘白起來。思及此尋桃心底又是一陣躁悶,連同腳下步子都僵了又僵。
隻怕着這一砸就是前功盡棄。
一會兒發現她了,又得開始咬牙切齒,怒目而視。
瞪着她罵,說她不得好死。
“褚尋桃你怎突然來了!”
然還未等她開口,那宮監已然發現她了。見其神色慌亂,手忙腳亂的攏着衣襟往後退,将自個兒捂得嚴嚴實實縮到了牆角。
瞧吧瞧吧,好似她稀罕瞧他一樣!
終了,尋桃收回思緒,擱下手中的瓶罐往他跟前一站。
“顔玉書。”
啟口喚了一聲,她便兀自坐下了。
而後,又是半天尋不着言語。
“做……做甚?”
這太監,連着說話都哆嗦了。
就跟見了鬼似的。
見到她就匆匆往後躲,連着臉色都泛着不正常的紅,怕是已經病得不輕了罷!想到此處,尋桃心底不由又多了幾分愧意。
那花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他躲都沒躲,就那般生生挨下。
縱然大夫說是皮外傷,說完全無事,她是不全盡信的。
顔玉書也奇怪。
褚尋桃幾日未出現了。
還以為她往後就不會對他再作搭理,他正要更衣睡下,怎料,今兒又冒出來了。出現得悄無聲息,連着話都比先前少了大半。
見少女目光于他臉上遊走,眉頭微蹙着,神情頗是複雜,“你可還好?”
“還好!”他如實回答。
怎料,她聞言臉都白了。
左右端詳,目光一并遊走似是要将人洞穿那般,而後定在他臉上。
她小心翼翼開口:“你不怪我?”
言罷,卻見他一臉疑惑。
看來都已經傻了吧?她又試探着開口,補充道:“我把你砸了你不生氣?”
小時候,尋桃總能聽到些遭東西砸中腦袋變得癡傻的故事,好好的人一下變得像幾歲的孩童。她心底愈發的煩悶。
若因她所緻,叫這死太監變傻她怕得良心不安一輩子。
語畢,隻見眼前人緩緩晃了晃腦袋。
目光追随她而去,眼神瞧來甚有些呆滞。
“你可是高熱了?”
說着,她又騰地站起,探手至他額頭将手背覆上前去。
可他不配合,便是下意識往後躲避。
可還是遭她先一步封死了去路。
曲起的右腿往床鋪上一架,而後便飛速于他跟前坐了下來。
看來真是傻了,都縮到了牆角,還能破牆而出麼?想到此處,尋桃心底又泛起幾縷愧色,到底是她把人砸傻的啊!
她神情肅穆,大抵是探熱感覺不出甚異樣。
繼而,她又火速朝他探過手去,一把扯過他的左手,而後,開始給他把脈,試圖找到異樣。
見她隻字不語,俨然一副肅穆的模樣。
掌心的溫熱傳遞漾開,絲絲縷縷向周遭擴散蔓延。
眉宇間盡帶着幾分愁色。
大抵是初秋風有些大,一路而來,額前的烏發便遭風吹得亂糟糟的。腦上的發髻亦有些微的淩亂,幾縷碎發落下,貼着少女白皙纖細的脖頸。
他神使鬼差的探手,想将那縷碎發撥開重新掠到耳後。
可方有勢頭,就遭她打了一巴掌。
尋桃:“?”
似乎感覺有些微不對?
恍惚間,她覺得脖頸有些發癢,像有蚊子繞着她飛。
是以她擡手,欲拍掉那隻意圖咬她的蚊子,結果……
他臉頰微紅,潔白的耳尖亦染上紅霜,身上衣衫虛挂在臂膊上敞露胸前大片雪白,身軀不住的顫栗,目光随着她而去。
視線相撞的那刻,仿佛胸腔都停滞住了。
尋桃頭腦懵了一瞬,見臉上紅暈愈發濃重,連眼角周遭都泛起片片桃紅。忽然,他那微微凸起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下,繼而緩緩朝她湊近。
“?”尋桃眼明手快,在其将要貼近的那刻擡手蓋住了他的臉,“你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