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銀耳湯約摸需炖煮一個時辰。
一旦煮的時間久了就會頗影響口感,趙文深與陳明珠賞完花打禦花園回到長康宮之時,銀耳湯應當炖好才是。
尋桃有些着急。
于門廊前來回踱步,連旁側的依玉都瞧不下去了,溫聲開口:“這是怎了?”
“銀耳湯煮到這個時辰都快煮爛了,怎還沒送來?”
“那你去瞧瞧不就曉得了?”
她眼珠子一瞪:“那死太監在那頭我才不去。”
依玉聞言反倒笑了,話語仍是輕輕慢慢,“你自個兒的活扔給人幹啊?”
“我……”
尋桃一時尋不着言語,腦中思緒紛雜缭亂。乍然間,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自外而來,越過門檻,在空闊之中格外明晰。
放眼望去,那宮監端着檀木盤來了!
“他自願的。”
終了她腳一跺,素手往朝着主殿來的宮監一指。
自個兒進夥房來的。
可不是自願的麼?
乍然想起方才那景象,一瞬,尋桃覺着呼吸都要凝滞了。
不知因何,就是下意識地想要規避。心裡更有諸多疑惑未得消解,她目光定在那人身上,随之而去,直至其于門前駐足。
“給我罷,我來端進去。”
依玉仍笑得溫和,繼而從他手裡接過檀木盤。
他語調輕輕,“有勞。”
或是察覺到那堵凝在身上的目光,那宮監微微轉眸,而後側過了腦袋。頃刻間,尋桃隻覺頭皮有些微麻意,轉瞬心又一橫,兩步上前将他拽到一旁。
烏眸循着周遭轉動,确認無人,她這才稍稍壓低了聲兒:“你說,你怎到聖人身邊去的?”
“我……”
方起了個頭,顔玉書又不知該怎接話了。
都不知,他應當如何解釋。
自調至内務府後,日子着實清閑不少。
平日沒甚事做,不過是做些灑掃的閑活。那些個一同幹事的宮監常尋不着人,不來内務府,他還不知曉同是做奴才的還能這樣偷閑。
閑适歸閑适,可心裡總卻有些不穩當。
至兩日前,敬安殿的那頭差人來了内務府一趟。
說,聖上召見他。
那一瞬百思不得其解,來的公公隻悠悠朝他瞟來一眼,面上挂着淺顯的笑,道:“問這麼多作甚?随我走不就曉得了?”
而後,他随侍從入殿,拜見天子。
一路行去皆懷揣着忐忑。
那點點鎮靜,皆由那句出口的話打得煙消雲散。
“知曉朕因何召見你麼?”
那道灼熱的目光落在身上。
殿内鎏金香爐白煙袅袅,所燃的甘松香氣飄飄沁入鼻腔。
紫檀寶座祥雲湧動,男子左腿搭在右腿之上,單手撐着腦袋,半眯着眼,将一把山水折扇納在手中把玩。身上明黃的圓領衫上攀附金龍祥雲袅繞,無疑處處彰顯此人的身份。
阒靜裡,能聽見折扇開合清脆的聲響。顔玉書沒敢動彈,隻垂眼盯着腳下的倒影人影的金磚,仍回的畢恭畢敬:“奴婢不知。”
“不知?”
半瞬光景,隻聞頭頂傳來一聲嗤笑。
趙文深笑了。
而後,嘭地一聲脆響。
顔玉書聽見衣物摩擦時發出的細碎窸窣,是趙文深擱下手中把玩之物,踱步朝前而來。那壓迫之感步步逼近,皂靴踩在金磚地上。
“你以為,朕不知曉你做的事嗎?”
腳步聲戛然而止,一雙金絲繡邊的墨色鞋靴撞入眼簾。
猶如碎石跌落百尺深潭,連着,他呼吸都随之凝滞喉間,半日吐不出話來。視線凝在身上,前所未有的逼迫似這黑影将他籠罩。
周遭一片寂然,唯有燃着的燈燭時而發出細碎的噼啪聲。
“朕倒是欣賞你,殺了人,還膽敢嫁禍?”
話出口,似是反問。
畫面至此,顔玉書複而收回思緒來,他默了片刻,終了隻是搖搖頭:“無。”
“不想告訴我就直說。”
頃刻間尋桃隻覺得氣悶得緊,眼見這宮監思索那麼久,還以為他能吐出甚話來,原來連着尋借口都能那麼敷衍!于她調頭要走之際,那宮監卻忙忙牽住了她的衣袖,“你别多想,不過是聖上身邊缺人手罷了。”
差不多罷。亦不算扯謊?
說罷,顔玉書又陷入了半刻回思。
周身的神經幾近崩到一處。
他跪得雙膝有些發疼,腿腳泛起陣陣酸麻于一霎蔓延。他深知,趙文深召他,斷是心裡明清的,任他否認亦毫無作用。
是以,他捏緊了藏在袖間的手,十指緩緩收攏,攥緊了衣衫。
繼而松開複又朝其一拜,“聖上明察秋毫。”
“且放松。”而後他聽見聲輕哼。
趙文深語調仍舊輕慢,甚帶了幾分安撫之意:“朕并非問罪于你。”
“這樣與你說罷,朕需要……”
說着那道略微低沉的男聲戛然而止,他鬼使神差地擡頭,一瞬撞入雙深若寒潭意味不明的眸。
“一個,盡心為朕辦事的人。”
*
尋桃斜眼睨他,将信将疑:“那如今,你是在聖人身邊當差了?”
“嗯。”他颔首應和。
而後是相繼的沉默。
她垂首,瞥見裙上不知何時沾染的小片污泥,一時一股煩悶之意自心底升騰而起,轉眸之際目光落至眼前人足上的布靴上。
如今而言,她也算功成身退了罷?
初時是要彌補,後頭是又覺得他可憐。
而今,于這宮監而言,倒算守得雲開見月明了罷?思及此,尋桃才遙遙将思緒斂下,擡眼朝其望去,悠悠開口喚了聲:“顔玉書啊。”
顔玉書循聲望去,恰擡首,便見少女眉頭稍蹙着。
其面容神情肅穆,眸光流轉間洋溢出複雜的神色。心口咯噔了下,心底今兒泛起絲縷不安之意,半天沒尋着言語。他便緘口,靜默着待她将未出口話道明。
驟時的秋風似乎有些大。
風打着卷兒帶着枯葉而去,入耳是沙沙的聲響,唯有那幾株常青樹還茂盛着,正如長在春時那般。
不過是半瞬的光景,卻如半世之久。
“我想了想,既然如今你已從雜役房出來了,往後你我便各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