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蔫蔫,似乎有些微倦了。尋桃當他是疲倦,隻擡眸,瞟了映于銅鏡中那張清隽的臉一眼,“我之前說過啊,彌補你。”
瞧,答他的話不記得,自己說過甚卻記得清清楚楚。
“沒了?”
他見着鏡裡的人點頭,似乎并無說下去的意思。他便又問:“為甚?”
“你記得我突然幫你的那日嗎?”
自然是記得的。
到唇邊的話卻怎都說不出口,哽着噎着,想聽她講,此刻卻又想将耳朵堵塞起來,對此充耳不聞。他不想聽見那些讓他不高興的東西。
“就是那日,我做了個夢。”
那時候他也想不明白。
她一貫跋扈得很,怎會突然轉性那般,說着“彌補”二字,無緣無故待個非親非故的人好。
“夢見你有一日當上了司禮監的掌印太監,然後報複我,把我關起來要殺掉我,我怕死。”
“那你為甚……”不直接了結性命呢?
相比,弄死一個下等奴才,不是更輕而易舉麼?隻要她願意,去求貴妃,甚至倚仗着聖人對她的縱容,也不是不能輕飄飄揭過去。
心底痛意泛濫,重重思緒攪擾,于心間雀躍翻滾。
眼眶一陣濕熱。
又該是錯覺,隻感眼尾一陣酸痛。或是酸澀,亦或是旁的,但這都不重要了。
倏忽之間,恍若陷進無窮的怆然之中。分不清那絲絲縷縷自心底翻騰的物什究竟是酸辛或還是哽塞。隻覺着一瞬,連呼吸都百般的困難。
本來就不該問的。
“起初我确實讨厭你,因為你嘴巴臭,後來……”她還在說。
她瞧不出來他不愛聽。
後來如何他亦不想聽不願知道了。是以,不等她把話說完便啟口打斷:“别說了,我不想聽。”
“是你要我說的啊……”
少女言語似乎帶了幾分怨艾的意味,而後緘口,便落入冗長的靜默。
可他始終不明白。
恍惚之間,隻覺着整顆心都浸在冰湖中。
是,她說的實話。但他想聽的并非是這些。
這時,她擱下手中的梳子落于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便聽她說:“瞧來你也沒什大礙,天色不晚了,我得回長康宮了。”
說罷她就掉頭要走,也是這會兒顔玉書才反應過來。
估摸是剛才打斷她語氣太過生硬,她看起來已經不高興了,又忙忙伸手去攔她。
“桃桃。”
他的雙手攀上她的手腕,隔着袖口略有些輕薄的衣料,觸及到他瑩白近乎透明略微發涼的指尖。還有伴着火燭聲入耳的懇求:“等會兒再回好不好?”
垂眸,入目是那雙瓷白骨節分明的手。
“我還有話想同你說。”手指細微的顫動,又将她的腕子攥得更緊。
她不高興。
掰開桎梏腕上的手,她頗是不奈地皺眉,話裡皆是泠泠的冷意:“有甚是不能明天說的?”
“你就非要這般急躁,連陪我說說話都不情願麼?”他又把話抛回來,反問起她。
“我明天又不是不在了。”況且,他方才都那樣了,她還有甚好說?
末了,便見他斂了神色。雙臂無力地垂下耷拉在腰身的臉側,蔫蔫道:“我今日想說的話,明日便沒必要說了。”
瞧吧。
她冷哼:“我和你沒什好說的,三句不來就吵架。”好端端的,突然就發病。她也不過說句實話,是他問的,她還沒說完又不讓她說。
“如此這般,那你走吧,往後你我各不相幹。”話說完她就掉頭要走,忽然後頭悠悠飄來句冷不丁的話。
“???”他是不是想吵架??
尋桃一聽就炸了。她生氣了!才邁出去得左腿聞聲火速收了回來,捋着衣袖勢必要與他好好掰扯:“這又是做甚?你是想吵架麼?”
那宮監面上神色不改,更無要與她争吵的意思,愣是半個字都沒說。
她心裡淬着火,反倒笑了:“好啊,竟然你都開了口,那我也沒理由死皮賴着,往後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就此散夥,我也樂得自在。”
“嗯。”他應得極淡。甚至,未多留她半分眼色,折身過去甚朝着半敞的門呼喚值守的宮人:“十二,送客。”
哪裡是送客?他分明就是趕人的!
那喚作十二的小太監弓着腰身立在門前。
他額上甚至都冒出了虛汗,一時間請也不是,不請也不是。蹙着眉頭想說些甚,卻久久不知如何開口。
“謝謝顔廠臣的好意,送客就不必了。”尋桃一口氣險些沒喘上來,那股熱氣直沖天靈蓋,周身登時氣得發抖不止。大門都越過去了愈走一步愈是氣悶,她複又折返,沖着屋内清瘦的人影冷啐:“以後你求我來我都不來!”
“呸!”沒良心的東西。沒走兩步,又再度折返,從懷中掏出一方疊得規整的帕子,用力朝那人影丢去。末了,才掉過身速速離去。
*
自下坪出來天都昏了,遠處凄鴉啼叫,寒風凜凜。
才拐角,就被一堵人牆撞得幾個趔趄跌坐在地,周身筋骨都摔麻了。
“你怎麼回事啊?沒長眼睛嗎?”來人是誰尚未瞧清,囤積在心底的怒意就先迸了出來。
“姑娘消消氣!隻是謝某走得着急,沒留心……”
一道熟悉的男聲入耳。擡眼,便對上雙烏沉沉略帶歉意的眼。
是謝執。
是他。
又是他……怎麼又是他?!怎會有人出現得每次這般不合時宜?
或是察覺到些甚,謝執又朝她輕輕地笑:“冬天天黑的快,姑娘怎麼也不打燈?”
“我打不打燈與你何幹?”
她這是吃火藥了。
話裡淬着火,略過他探來的手兀自扶着地面掙紮着站起,彎腰拂去裙上的泥污。“不必了,我家娘娘說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說罷便越過他就走。
貪圖便捷,她選擇抄近道,可錯便錯在這一時腦熱。林中沒有宮燈,夜間無燈亦隻能憑借着灑落的月光引路。
上冬凜凜的風刮上臉頰哧哧的痛。
隻覺耳邊都是風,連同掠過耳畔都覺着冷得刺疼。稍不留心就一腳踩進了泥坑裡頭。
垂頭借着月光隻瞧見沒過半截小腿的泥濘。
她試圖抽回腿腳卻也難扯動分毫。她心頭躁意正盛,尤是此時那點點躁意更是抵達頂點。是以,她眉頭一橫牙一咬腳上一使勁,頃刻間腳踝一歪,整個人都直直往旁側歪倒。
而于将要跌倒之時卻倏遭人扶住了手肘,昏暗中,隻聽那人道:“是我,謝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