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五九年,歲在己卯)
其一
甘露四年(公元259年),洛陽城已全然不複舊觀。空氣中彌漫的,不再僅僅是權臣擅政的壓抑,更增添了幾分山雨欲來?的躁動。晉公司馬昭?的威勢,随着去年(甘露三年)平定壽春、加錫晉爵之後,已如日中天,距離那至尊之位,仿佛隻隔着一層薄薄的窗紙。而那層窗紙後面的禦座上,端坐着的少年天子曹髦?,其内心的波瀾,也正積蓄着力量,尋找着宣洩的出口。
太極殿東堂,依舊是曹髦讀書、習字、召見近臣的地方。隻是近來,這裡的氣氛,較之一年前,更添了幾分蕭索與凝重。皇帝的臉上,那份與年齡不相稱的憂憤,已不再僅僅流露于眉宇,更常常凝結于筆端。
這一日,初夏的風帶着暖意,拂過窗棂。四歲的“皇子”曹襄?,穿着一身天青色的圓領袍衫?,腰間束着小小的革帶,頭上依舊是整齊的總角。她已經能認得不少字,此刻正坐在特制的小幾案後,用一支小号的毛筆,有模有樣地臨摹着幾個簡單的篆字?。她的老師,是博學鴻詞科?出身的儒臣,正低聲講解着《孝經》?的道理。
殿内另一側,曹髦憑軒而立,目光投向遙遠的天際,手中卻緊握着一卷剛剛寫就的素絹。那上面墨迹未幹,字字句句,仿佛都蘊含着雷霆之怒與龍困淺灘?的悲鳴。
“傷哉龍受困,不能越深淵。上不飛天漢,下不見于田……”他低聲吟哦着,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蟠居于井底,鳅鳝舞其前。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
站在一旁的侍中王沈??、散騎常侍王業??等人,聽着這詩句,臉色都微微發白,額頭上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這哪裡是詩?分明就是一篇讨伐的檄文!“龍”是誰?不言自明!“鳅鳝”又是指誰?更是昭然若揭!
“陛下……此詩……”王沈鼓起勇氣,想要勸谏,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他與王業,名為天子近臣,實則早已是司馬昭安插在皇帝身邊的耳目。此刻聞聽此詩,隻覺心驚肉跳,如坐針氈。
曹髦猛地回過身,目光銳利如電,掃過王沈等人:“怎麼?爾等以為,朕這詩,作得不好麼?”
“不……不敢!”王沈等人連忙躬身,“陛下文采風流,非臣等所能企及……”
“哼,”曹髦冷笑一聲,将素絹擲于案上,“文采風流?朕甯願為一奮戈之武夫,快意恩仇,也不願作這畫地為牢??之文宗!”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驚得正在臨字的曹襄也擡起了頭,茫然地看向盛怒的父親。她不懂詩文的深意,也不懂朝政的險惡,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父親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憤怒,以及旁邊幾位大人臉上難以掩飾的恐懼。
“潛龍……”她小聲地模仿着父親剛才吟哦的詞語,覺得這個詞很有氣勢。她歪着頭,看向父親,又看向那幾個噤若寒蟬的大臣,小小的眉頭微微皺起。她感覺到,父親似乎因為寫了這首詩,而變得很危險。這種感覺,讓她聯想到了自己身上那個“女嬰”的秘密,同樣是不能被某些人知道,同樣充滿了莫名的危險。
“陛下息怒……”卞皇後??不知何時已來到殿外,聽到裡面的動靜,連忙走進來,柔聲勸道,“龍體為重。襄兒還在呢,莫要驚着了孩子。”她一邊說,一邊快步走到曹襄身邊,将她攬入懷中,輕輕拍着她的背。
曹髦看着妻兒,胸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但眼神中的決絕,卻并未消散。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被母親護在懷裡的曹襄,仿佛要将她的模樣刻入心底。這個他一直以為是“兒子”,寄予了無限希望的孩子,此刻倒成了他複雜心緒中唯一的一抹柔軟。他揮了揮手,對王沈等人道:“都退下吧。”
王沈、王業如蒙大赦,躬身退出。他們步履匆匆,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必須立刻将此事,原原本本地禀報晉公!
卞皇後抱着曹襄,看着丈夫落寞而又帶着決絕的背影,心中一片冰涼。那首《潛龍詩》,她也聽到了。她知道,皇帝心中的那條“潛龍”,終究是不甘沉寂了。隻是,在這強鄰環伺、爪牙遍布的深宮内外,奮起一擊,與飛蛾撲火??,又有何異?她不由得摟緊了懷中的曹襄。這個被僞裝成男孩的女兒,她未來的命運,在這場注定要到來的風暴中,又将何去何從?
曹襄伏在母親懷裡,小手緊緊抓着母親的衣袖。父親剛才憤怒的樣子,大臣們恐懼的樣子,還有母親此刻冰涼的手和微微顫抖的身體,都讓她感到不安。那個叫做“潛龍”的東西,似乎帶來了很大的麻煩。她隐約覺得,皇宮裡平靜的表象下,正醞釀着一場可怕的風暴。
其二
洛陽城,晉國公府。
相較于皇宮中的暗流湧動,晉國公府邸之内,則是一片井然有序、威嚴日盛的景象。司馬昭坐鎮中樞,處理着來自四面八方的軍政要務。魏國的地方官員、将領,乃至一些遠邦的使節,都絡繹不絕地前來拜見,其權勢早已實質上超越了那位年輕的皇帝。
這一日,府中張燈結彩,似乎在舉辦一場小型的宴飲。原來是車騎将軍、吳侯孫壹??,前來拜見晉公世子司馬炎??。
孫壹原是東吳宗室??,孫權族子,因與權臣孫綝??不和,懼禍而于前年(公元257年,魏甘露二年)率部曲家眷數千人投奔曹魏??。魏廷對其甚為優待,封為車騎将軍,儀同三司??,賜爵吳侯,以示招徕懷柔之意。今日,他特來拜會聲名鵲起的晉國公世子,自然是想進一步鞏固自己在魏國的地位。
宴席設在府邸的偏廳,規模不大,氣氛卻也融洽。司馬炎年輕英武,待人接物頗有乃父之風,對孫壹這位降将也表現得禮數周全。幾杯酒下肚,孫壹緊繃的神經也放松了不少,開始與司馬炎談笑風生,追憶一些江東舊事。
就在此時,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公子,被乳母牽着,從回廊外探頭探腦地張望。正是四歲的司馬晟??。她穿着一身簇新的绛紫色??錦袍,顯得格外精神。今天是父親宴客,母親楊豔??特意将她打扮了一番,讓她過來給父親請安,也順便在賓客面前露露臉,彰顯晉公府後繼有人。
司馬炎看見“兒子”,笑着招手:“晟兒,過來見過吳侯。”
司馬晟邁着小短腿走上前,學着大人的樣子,對着孫壹行了一個叉手禮??:“晟兒見過吳侯。”聲音清脆,口齒清晰。
孫壹連忙起身還禮,口中贊道:“世子好福氣!‘小公子’如此聰慧伶俐,将來必成大器!”
司馬晟好奇地打量着眼前這位“吳侯”。她聽祖父和父親提起過,這是從江東那邊投奔過來的大官。她覺得這位吳侯叔叔看上去有些……不一樣。他的口音帶着濃重的南方腔調,衣着打扮也似乎與府中常見的北方官員略有不同。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深處,似乎藏着一絲難以掩飾的局促與不安,即便在談笑風生之時,也時而流露。
四歲的孩子,雖然不懂世事複雜,卻有着野獸般的直覺。司馬晟覺得,這位吳侯叔叔,并不像父親和祖父那樣,是真正屬于這裡的。他像一個……迷路的人。
就在此時,廳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随即一名晉公府的親衛匆匆入内,附在司馬炎耳邊低語了幾句。
司馬炎臉色驟變,猛地站起身來。
孫壹見狀,不由心中一緊,也跟着站起:“世子,發生何事?”
司馬炎的目光複雜地看了一眼孫壹,沉聲道:“吳侯……令府上出事了。”
“什麼?!”孫壹大驚失色。
司馬炎揮手讓左右将司馬晟帶下,然後才對孫壹說道:“方才接到急報,吳侯府中……侍婢作亂,吳侯留在府中的家眷……恐已遭不測!”
這個消息,如同一道晴天霹靂,擊中了孫壹。他踉跄一步,幾乎站立不穩。
而司馬炎的心中,卻是另一番滋味。侍婢作亂?恐怕沒那麼簡單。孫壹降魏之後,行為頗為不謹,據說虐待從吳國帶來的舊部和家眷。如今禍起蕭牆??,多半是積怨爆發。但更深層次的原因,恐怕還是這位降将,始終未能真正融入魏國,也未能獲得真正的信任。司馬昭用他,不過是作為招降納叛的棋子和對吳作戰的工具罷了。如今他内部生亂,利用價值大減,甚至可能成為一個麻煩。
司馬晟被乳母匆匆抱離偏廳,但她還是聽到了父親那句“侍婢作亂,家眷遭不測”。她的小腦袋裡充滿了困惑和一絲恐懼。那個看上去有些可憐的吳侯叔叔家裡,發生了可怕的事情。是那些侍女姐姐們幹的嗎?為什麼?
不久之後,更确切的消息傳來:孫壹本人并未在府中,逃過一劫。但他留在府中的弟弟孫奉,以及從吳國帶來的大部分家眷親屬,皆被叛亂的侍婢(為首者名朱姬??,據說是孫壹殺害的吳将滕胤??或朱據??的婢女,為舊主複仇)所殺。孫壹本人驚魂未定,狼狽不堪,後來也被殺害。
此事在洛陽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波瀾。人們議論着降将的命運無常,議論着吳人的剛烈記仇。
司馬晟在府中,也聽到了更多關于此事的議論。她聽到父親與幕僚談及此事時,語氣中帶着一絲不屑和警示:“孫壹治家不嚴,禦下無方,緻此禍端,亦是咎由自取。前車之鑒??,爾等當引以為戒!”
司馬晟默默地聽着。她不太懂什麼叫“治家不嚴”,也不懂什麼叫“前車之鑒”。但她隐約感覺到,那個吳侯叔叔的遭遇,似乎和他的“外來者”身份有關。他雖然被封了高官,卻始終沒有得到真正的接納和信任。這讓她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一個必須隐藏真實性别,扮演着“晉公之孫”角色的“外來者”。如果有一天,自己的秘密被揭穿,會不會也像那位吳侯叔叔一樣,落得凄慘的下場?
一種深深的不安感,伴随着孫壹家破人亡的陰影,悄然籠罩在司馬晟幼小的心頭。她開始更加小心翼翼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将那個關于“女兒身”的秘密,埋藏得更深。
其三
蜀漢,成都。
景耀二年(公元259年),蜀漢的政局,在宦官黃皓??的操弄下,愈發顯得暮氣沉沉。姜維??雖仍在漢中厲兵秣馬,準備再次北伐,但朝中的掣肘和非議之聲,也越來越大。後主劉禅??深居宮中,似乎對外界的風雲變幻,并不十分在意。
後宮花園裡,四歲的劉珵??正和幾個年齡相仿的小黃門、宮女玩着“藏鈎”??的遊戲。她穿着一身淡綠色的袍子,跑起來衣袂飄飄,像一隻林間的小鹿。她的性格似乎比同齡的曹襄、司馬晟等人要活潑一些,臉上總是帶着明快的笑容。
然而,當遊戲結束,獨自一人時,她眼底深處的那一絲不同尋常的安靜,還是會悄然浮現。她已經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和那些小黃門哥哥們是不同的,也和宮女姐姐們不一樣——她必須像哥哥們一樣穿着打扮、言行舉止,内心深處卻知道自己和姐姐們更“像”。這個秘密,母親張貴人??每天都會叮囑她,絕不能洩露,尤其不能讓那個權力越來越大的黃公公知道。
這天,她玩累了,坐在水榭的欄杆旁休息。不遠處,幾個年長的宮女正在低聲議論着什麼。
“……聽說了嗎?魏國那邊,又不安生了。他們的皇帝,寫了什麼詩,把那個晉公給得罪了……”
“皇帝得罪權臣?那還有好果子吃?想當年咱們先帝(劉備)……”
“噓!小聲點!讓黃公公的人聽見了,仔細你的皮!”
“怕什麼?咱們說的是魏國的事。不過,要我說,還是咱們大漢安穩。陛下仁厚,雖說……咳咳,朝中之事多賴黃公公費心,但總好過他們那邊劍拔弩張的……”
“安穩?我看未必。姜大将軍連年用兵,國庫都快空了,外面百姓的日子,也不好過……”
劉珵默默地聽着。她聽懂了“魏國皇帝”、“晉公”、“得罪”這些詞,似乎和洛陽的那個“皇子”(她母親有時會模糊地提起曹襄)有關。她還聽懂了“姜大将軍”、“用兵”、“百姓不好過”,這些似乎和蜀漢自己有關。
她的小腦袋裡,第一次将自己身處的皇宮,與外面更廣闊的世界,以及那些遙遠國度裡和自己相似的“小公子”們,模糊地聯系了起來。原來,大家的日子,都不平靜。魏國的“皇子表兄”家有權臣的麻煩,自家的國家似乎也有錢不夠花、百姓日子難過的問題。
這種認知,讓她感到一絲茫然。她轉頭看向宮牆之外,仿佛想看到那些“不好過”的百姓。母親告訴她,她是尊貴的“皇子”,将來要幫助父皇治理國家。可如果國家本身就面臨困境,自己這個連真實性别都不敢暴露的“女娃娃皇子”,又能做些什麼呢?
其四
江東,建業。
吳永安二年(公元259年),對于新即位的吳景帝孫休??來說,是鞏固權力、展現新政的一年。自去年(永安元年)年底果斷誅殺權臣孫綝??及其黨羽後,孫休迅速穩定了朝局。他下诏撫恤孫綝之亂中的受害者,減免賦役,征召賢才,鼓勵農桑,一時間,江東似乎迎來了政治清明的新氣象。
作為被寄予厚望的“皇太子”,四歲的孫曜??,生活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搬入了東宮??,有了專門的老師教導經史??,身邊圍繞着侍從和衛士。她的母親朱氏??,如今已是母儀天下的皇後。
然而,地位的提升,并未減輕她内心的壓力,反而讓那個關于“女兒身”的秘密,變得更加沉重。她時刻牢記着母親的叮囑,在任何人面前,都表現得像一個真正的、沉穩的太子。她努力學習那些佶屈聱牙的經文,模仿父皇接見大臣時的儀态,甚至刻意壓低聲音說話。
這天,孫休處理完政務,來到東宮看望“兒子”。他見孫曜正襟危坐,捧着一卷《尚書》??讀得有模有樣,不由甚感欣慰。
“曜兒,今日學了些什麼?”孫休微笑着問道。
孫曜連忙起身行禮,恭敬地回答:“回禀父皇,今日太傅??講解了《堯典》??,言及帝王禅讓之德,以及‘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之要。”
“嗯,很好。”孫休點了點頭,贊許道,“《堯典》乃聖王之治,為君者當效法。曜兒能潛心向學,不負朕望。”他頓了頓,又問道,“近來,可曾聽聞北方之事?”
孫曜心中一動,知道父皇是在考較自己。她想了想,答道:“兒臣聽聞,魏主曹髦作《潛龍》詩,似有不滿權臣之意。另聞,原吳将孫壹,在魏為家奴所害。”
孫休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情緒。曹髦作詩,他亦有所耳聞,心中難免有兔死狐悲??之感。至于孫壹之死,雖是降将咎由自取,卻也折射出世态炎涼。他沉吟片刻,對孫曜說道:“曹髦年少氣盛,心有不甘,然勢單力薄,此舉無異于螳臂當車??。孫壹背國降敵,死于非命,亦是報應。曜兒,你要記住,為君者,既要有堯舜之德,也要有漢高祖之智,審時度勢,隐忍待發,方能成就大業。江東基業,來之不易,你要好生珍惜,将來莫要重蹈覆轍。”
“兒臣謹遵父皇教誨。”孫曜躬身應道。
父女倆的對話,充滿了政治的機鋒與曆史的沉重。孫曜強作鎮定,對答如流,但内心深處,卻感到一陣疲憊。她才四歲,卻要承擔起如此沉重的期望和僞裝。父皇口中的“隐忍待發”,對她而言,首先就是要隐忍住自己的真實性别。她看着父皇離去的背影,默默握緊了小拳頭。她不知道自己能僞裝多久,也不知道未來等待她的會是什麼,但她知道,自己必須堅持下去,為了父皇,為了母親,也為了這個風雨飄搖的江東基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