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六二年，歲在壬午）
其一
景元三年（公元262年）的洛陽，秋意漸濃。自那場盛大的鄉飲酒禮?之後，表面上的平靜似乎更深了一層，然則，在這份靜谧之下，一股更為凜冽的寒流正在悄然積聚。晉公司馬昭?那雙深邃難測的眼眸，早已不再滿足于僅僅掌控曹魏?的朝堂。他的目光，如同鷹隼?一般，銳利地投向了西南的崇山峻嶺，以及東南的長江天險。滅蜀平吳?，一統天下，這宏偉的藍圖已在其心中反複推演，隻待雷霆一擊的時機。而在此之前，任何可能擾亂其部署、挑戰其權威的内部雜音，都必須被毫不留情地清除。這其中，便包括了那些放浪形骸?、不肯同流合污?的名士。
竹林七賢?的盛名，早已響徹士林?。他們那超脫物外??的風骨，既為時人所景仰，也為當權者所忌憚。尤其是其中的領袖人物——嵇康??（字叔夜），其才華橫溢，風姿卓絕，然性情剛烈，對司馬氏的虛僞與專權素來不假辭色??，甚至曾作《與山巨源絕交書》??，以明其志，拒絕出仕。這無疑是對渴求人才（尤其是名士）來裝點門面、鞏固統治的司馬昭的公然冒犯。積怨日深，隻缺一個足以引爆的契機。
這個契機，很快便由嵇康的好友呂安??引發。呂安之兄呂巽??奸占其妻，呂安憤而欲告官。嵇康勸阻呂安，認為家醜不可外揚，且呂巽與司馬昭心腹重臣鐘會??過從甚密??，恐招惹禍端。然呂安不聽，反被呂巽惡人先告狀，誣陷其“不孝”。按律，不孝乃十惡??之一，為重罪。嵇康因與呂安友善，且素為鐘會所嫉恨（鐘會曾拜訪嵇康，遭其冷遇），遂被鐘會趁機進讒，構陷嵇康“言論放蕩，非毀典谟??”、“無人臣之禮”、“不利于教化”，更牽強附會，将呂安之事歸罪于嵇康的“教唆”。
一時間，洛陽城内，關于中散大夫嵇康的流言蜚語??四起。山雨欲來風滿樓??。
其二
晉國公府。
七歲的司馬晟??，穿着一身秋日裡常見的栗色??騎射服??，正蹲在廊下，看兩隻螞蟻搬運一顆米粒。她的眉頭微微蹙着，似乎在為什麼事情煩惱。這幾日，府裡的氣氛明顯有些不同尋常。祖父司馬昭的面色比往日更加陰沉，父親司馬炎??也常常鎖着眉頭，與幕僚們低聲議事。而那個經常出入府邸、臉上總是帶着一絲陰鸷??笑容的鐘會叔叔，來的次數似乎更頻繁了。
她隐約聽到一些詞語：“嵇康”、“呂安”、“大不敬”、“蠱惑人心”、“國法”、“嚴懲”……
嵇康？這個名字她似乎在哪裡聽過。對了，好像是太傅??在教她讀書時，提到過的“竹林七賢”之一，說他是個很有才華、會彈琴、長得很俊美??的人。可為什麼祖父和父親提到他時，語氣都那麼冰冷？
這天午後，她照例去給祖父請安。書房内，司馬昭正與鐘會密談。她剛走到門口，就聽見鐘會那略顯尖利的聲音：
“主公，嵇康此人，徒有虛名，實則包藏禍心??！其言行放誕，藐視禮法，實乃士林之敗類！今又與呂安這等不孝之人攪擾一起，若不嚴懲，何以正國法，何以儆效尤??？太學生??數千人請願，言嵇康在，則‘無以為師’??，此亦是民心所向啊！”
司馬昭沉默片刻，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發出沉悶的聲響。他的聲音低沉而威嚴：“叔夜??之才，吾非不知。然其剛腸疾惡??，終不為吾所用。留之，恐為後患。《易》??曰：‘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 彼既不能守密（指為呂安之事保密），又屢屢拂吾之意，留之何益？”
司馬晟站在門外，小手緊張地攥成了拳頭。“不為吾所用”？“後患”？“留之何益”？這些詞語像冰冷的針，刺得她心裡很不舒服。她不懂什麼叫“剛腸疾惡”，也不懂什麼叫“拂逆之意”，她隻朦胧地感覺到，那個會彈琴的俊美叔叔嵇康，好像要因為“不聽話”而倒大黴了。這讓她想起死去的皇帝曹髦??，父親說，他也是因為“不聽話”。
她不敢進去打擾，悄悄地退開了。心中充滿了困惑和一絲莫名的恐懼。權力，在她的家族手中，似乎變成了一柄冰冷無情的劍，可以輕易地決定一個人的生死，哪怕那個人很有才華，很有名氣。她忽然很想找個人說說話，那個同樣讓她感到親近又帶着距離的曹襄，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她知道嵇康的事情嗎？
其三
高貴鄉公夫人府。寂靜，依舊是這裡的主旋律。
七歲的曹襄??，正坐在窗前，臨摹着母親卞夫人??教她的幾個字。她的動作很慢，小小的眉頭也蹙着，顯然心不在焉。
這幾日，宮中隐隐傳來的消息，讓她坐立不安。那個傳說中如玉樹臨風??般的嵇康叔叔，竟然被抓進了廷尉??大獄！罪名是“結交亂黨”、“非毀時政”。
卞夫人為此，已經偷偷哭過好幾次了。她拉着曹襄的手，聲音哽咽：“襄兒，你看，又一個……又一個不肯向司馬氏低頭的人……你父皇當年……也是如此啊……”她撫摸着女兒的頭發，淚水滴落在曹襄的手背上，滾燙。“這世道，容不下有風骨??的人。嵇康才華蓋世，名滿天下，尚且如此，何況我們孤兒寡母??……”
曹襄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又冷又痛。她想起那個在鄉飲酒禮上遇到的，神采飛揚、顧盼自雄??的司馬晟。她待自己似乎并無惡意，甚至有些友善。可是，她的祖父，她的父親，卻正在做着如此可怕的事情！他們殺了她的父皇，現在又要殺掉那個母親口中“風骨如玉”的嵇康叔叔。
她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她恨司馬家，恨他們奪走了她的父親，剝奪了她的尊嚴和自由。可是，那個司馬晟……她想起她拉着自己去看魚時掌心的溫度，想起她遞過奶酪酥??時帶着笑意的眼睛……她的心情變得無比矛盾和混亂。
“夫人！‘小公爺’！”一個相熟的老宮女匆匆從外面進來，臉色蒼白，壓低聲音道：“外面……外面已經定了！嵇中散……明日午時三刻，要在東市??處斬！”
卞夫人聞言，身體一晃，險些栽倒。曹襄連忙扶住母親，自己也吓得小臉煞白。“處斬？！”這個詞語，帶着濃重的血腥味，讓她不寒而栗。
“阿母……”曹襄的聲音帶着哭腔。
卞夫人緊緊抱住女兒，淚如雨下：“癡兒……癡兒啊！他怎麼就……怎麼就如此剛烈，不肯低頭呢……”她仿佛看到了那個同樣不肯屈服的年輕帝王（曹髦）的身影。
“嵇康……叔叔……會死嗎？”曹襄顫抖着問。
卞夫人說不出話，隻能用力地點頭，淚水模糊了雙眼。
曹襄的心，沉入了冰冷的谷底。她仿佛看到了一把巨大的屠刀，懸在所有不肯順從司馬氏的人頭上，也懸在自己和母親的頭上。那個叫司馬晟的女孩，她此刻在做什麼呢？她會為嵇康叔叔的死感到難過嗎？還是會像她的祖父和父親一樣，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其四
遠在西南的成都，蜀漢後主??劉禅的宮苑之内。
七歲的劉珵??，已經從洛陽返回。那次短暫的“觀禮”之行，讓她對中原的繁華與魏國的強大有了更直觀的認識，也加深了她對自身處境的憂慮。此刻，她正跟着一位老儒??學習《尚書》??。
關于嵇康即将被殺的消息，也通過各種渠道，傳入了蜀漢朝廷。對于這個偏安一隅??、内部紛争不斷的政權來說，敵國權臣誅殺名士，更多的是一個值得警惕的信号。
劉珵是在給母親張貴人??請安時，聽到宮人們私下議論此事的。
“聽說了嗎？洛陽那個最有名的才子嵇康，要被司馬昭殺了！”
“唉，真是可惜了！聽說他琴彈得是天下第一呢！”
“噓！小聲點！這可是魏國的事情。不過，司馬昭連這樣的人都敢殺，可見其心之狠，手段之毒啊！”
“可不是嘛！咱們姜大将軍??在沓中??，可得小心了……”
劉珵默默地聽着。嵇康？那個名字，她在洛陽時似乎也聽人提起過。一個很有才華，卻不肯做官的人。為什麼要殺他呢？就因為他不聽話嗎？她想起在洛陽時感受到的那種無處不在的壓抑和恐懼。司馬家的人，真的好可怕。她不由得握緊了小拳頭。如果有一天，他們也打到成都來……父皇會怎麼樣？母親會怎麼樣？自己……又會怎麼樣？她不敢再想下去。
其五
東南，建業。東吳??宮城，東宮??之内。
七歲的“太子”孫曜??，同樣結束了洛陽之行。那次經曆，讓她對曹魏（司馬氏）的實力有了更深的忌憚，也激發了她更為強烈的“固守江東，以待時變”??的決心。她比以往更加刻苦地學習經史??、兵法??，模仿着父皇孫休??的言行舉止，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像一個合格的儲君。
嵇康被殺的消息傳來，在東吳朝堂也引起了一番議論。
孫休召集群臣，分析此事。有大臣認為：“司馬昭誅殺名士，失天下之心，乃自取滅亡之道也。”?? 但孫休卻不以為然，他對“太子”孫曜說道：“曜兒，汝觀此事，當有所悟。嵇康之才，誠然可貴，然其恃才傲物??，不識時務，終緻殺身之禍。為君者，當有容人之量，然對于危及社稷??、不服王化??之人，亦不可姑息??。威與德，當并濟??，方能長久。”
孫曜垂首恭聽，心中卻在暗自思量：父皇說得有理。那個嵇康，空有才華，卻不懂得審時度勢，白白斷送了性命。但司馬昭如此濫殺，難道就不怕寒了天下士人之心嗎？她想起在洛陽竹林裡遇到的那幾個“小公子”——驕傲的司馬晟，怯懦的曹襄，文靜的劉祎，還有那個膽小的劉珵……她們的國家，她們的家族，都在這亂世中掙紮。自己身為大吳“太子”，必須更加謹慎，更加強大，才能保護好江東基業，保護好自己和父皇，以及那個不能說的秘密。
其六
黃河之畔，山陽城。
這裡仿佛是時光遺忘的角落。七歲的劉祎??，依舊過着平靜而單調的生活。父親山陽公劉康??教她讀書，母親??教她（偷偷地）做女紅。洛陽城裡的風波，似乎離這裡很遙遠。
但消息，終究還是會傳來。一位從洛陽歸來的故舊??，向劉康談起了嵇康被殺之事，唏噓不已。
“叔夜先生，風華絕代，竟遭此橫禍??！痛哉！惜哉！”
劉康聽罷，亦是長歎一聲，沉默良久。他揮退左右，隻留下女兒劉祎在身邊。他看着女兒那與祖父漢獻帝??有幾分相似的眉眼，緩緩說道：“祎兒，你可知今日為父為何歎息？”
劉祎搖搖頭，大眼睛裡充滿了不解。
劉康撫摸着她的頭頂，聲音低沉：“今日，洛陽有一位極有才華的先生，名叫嵇康，被晉公殺害了。這位先生，不慕榮利??，堅守風骨，卻因此而死。這讓為父想起了……很多往事。”他望着窗外，目光悠遠。“人心向背，最為關鍵。司馬氏雖勢大，然如此倒行逆施??，恐非長久之兆。我漢家……雖已失鼎??，但‘德’字，不可失啊。”
劉祎似懂非懂。她隻知道，一個好人，一個有才華的人，被壞人殺死了。父親很難過，也很擔心。她輕輕拉了拉父親的衣袖，用稚嫩的聲音說：“阿爹，别難過。祎兒會乖乖聽話，好好讀書，不惹麻煩。”
劉康看着女兒純真的眼神，心中稍感慰藉，卻也更添憂慮。在這亂世之中，僅僅“乖乖聽話”，又如何能保全自身，光複漢室呢？他握緊了女兒的小手，仿佛想從中汲取一絲力量。
其七
公元262年，秋末，洛陽東市。
寒風蕭瑟，落葉飄零。高高的刑台上，一個身影卓然而立。正是中散大夫嵇康。他面容清癯??，神色平靜，顧盼之間，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之氣。雖身陷囹圄??，即将面臨極刑，卻無絲毫畏懼頹喪之色。
監斬官??驗明正身，宣讀罪狀。四周一片肅殺。圍觀的百姓和士子，或惋惜，或恐懼，或憤怒，卻無人敢出聲。數千太學生??曾聯名上書，請求赦免嵇康，并願拜其為師，然司馬昭不許。
行刑之前，嵇康環視四周，目光平靜如水。他緩緩開口，聲音清朗：“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于今絕矣！”
說罷，他竟面向東方，索琴而彈。悠揚而激越的琴聲響起，正是那曠世絕響《廣陵散》！琴聲時而委婉低回，如泣如訴；時而慷慨激昂，金戈鐵馬??；時而飄逸出塵，仿佛遺世獨立??。數千圍觀者，皆屏息聆聽，為之動容。
晉國公府的馬車，恰好經過刑場附近。車簾被一隻小手悄悄掀開一角，露出了司馬晟那張充滿震驚和不解的小臉。她是被父親派人接回府的，路過此處，聽到了那裂石穿雲??般的琴聲，忍不住偷偷觀看。她看不清刑台上的人，但那琴聲，卻像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攫住了她的心。她不懂曲中深意，卻能感受到那份悲怆、不屈與決絕。這就是那個“不聽話”的嵇康叔叔彈的琴嗎？真好聽……可是，為什麼這麼好聽的琴聲，會出現在這裡？為什麼彈琴的人，馬上就要被殺死了呢？
琴聲驟歇，餘音繞梁??。
嵇康從容起身，引頸就戮??。
司馬晟吓得趕緊放下了車簾，小小的身體瑟瑟發抖。她不敢再看，也不敢再聽。馬車辘辘??駛過，将那肅殺的刑場抛在身後，但那絕世的琴聲，和那份無言的震撼，卻深深烙印在了她七歲的心靈深處。
幾乎是同一時刻，在皇宮的某個角落，曹襄躲在假山後面，捂住了耳朵。她聽不到遠處的琴聲，但她能感受到空氣中那份令人窒息的壓抑。她知道，那個母親口中風骨卓然的嵇康叔叔，此刻正在走向死亡。她的眼淚，無聲地滑落。
公元262年，嵇康被殺。這位“竹林七賢”的代表人物，以一種慘烈而悲壯的方式，結束了他特立獨行的一生。他的死，标志着司馬氏對異己力量的鎮壓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也為即将到來的更大規模的殺伐——滅蜀之戰，掃清了道路上的一個“障礙”。
洛陽的寒風，似乎更加刺骨了。五個身處不同地域、背負不同命運的女孩，或近或遠地感受到了這場風波的寒意。她們的心中，對這個世界的殘酷與複雜，有了更深的體會。而她們之間，那份在鄉飲酒禮上初次萌發的情愫，也在這共同見證（或感知）的時代悲劇中，悄然經曆着考驗與沉澱。前路漫漫，迷霧重重，她們的故事，注定不會平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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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注：
1.鄉飲酒禮：見第六回。指公元262年（景元三年）司馬昭在洛陽舉辦的禮儀活動。
2.晉公司馬昭：此時（262年）爵位為晉公。
3.曹魏：三國時期的政權之一。
4.鷹隼（sǔn）：鷹和隼，兩種兇猛的鳥，比喻目光銳利或人兇猛強悍。
5.滅蜀平吳：指消滅蜀漢和東吳兩個政權。司馬氏有統一天下的野心。
6.放浪形骸（hái）：行為放縱，不受世俗禮法的約束。常用來形容魏晉名士的風度。
7.同流合污：跟着壞人一起做壞事。此處指不願與司馬氏政權合作。
8.竹林七賢：指魏晉時期七位著名的玄學名士：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阮鹹。他們常在竹林下清談、飲酒、彈琴，故得名。
9.士林：指讀書人的階層、知識界。
10.超脫物外：超脫于世俗事務之外，追求精神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