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六年的日曆,一頁頁翻過,洛陽城中,因青、徐、兖三州水患而一度彌漫的憂慮,随着救災撫民措施的逐步落實,漸漸被初冬的凜冽和帝都固有的繁華所沖淡。自受命巡視災區歸來,司馬晟、曹襄、劉祎三人,雖不過十五稚齡,卻因親曆民瘼、共渡危難,無形中都褪去了幾分青澀,眉宇間添了些許沉穩與曆練,尤以帝女司馬晟為甚。
這一日,顯陽殿?内,朝會莊嚴。晉武帝司馬炎?高踞禦座,龍袍加身,目光掃過階下文武百官。近侍宣讀完幾項常規政務後,中書監荀勖?出班,手捧一卷黃绫诏書,朗聲道:“陛下有诏——”
殿内霎時鴉雀無聲,群臣肅立,屏息聆聽。司馬晟、曹襄、劉祎三人,亦按品階侍立于殿側的宗室子弟行列中,心頭皆微微一動,預感到或與她們相關。
“……皇子晟,性聰慧,識大體。前奉旨巡視青、徐、兖水災,深入災境,撫恤災黎,協助中丞李胤?調度有方,‘臨事而懼,好謀而成’?,頗著辛勞。朕心甚慰。茲特晉封晟為吳興王?,食邑二千戶,以彰其功,以勵宗室。其欽哉!”
诏書宣讀完畢,殿内靜默片刻,随即響起一片“陛下聖明”、“吳興王千歲”的恭賀之聲。
司馬晟自己也是一愣,旋即反應過來,強抑住内心的激動與驚喜,連忙出列,走到殿中,依禮跪拜謝恩:“兒臣謝父皇隆恩!臣年少無知,寸功未立,實不敢當此重封。唯有恪盡子職,勉力學習,以報陛下天恩于萬一!”她一番話說得謙遜得體,但那微微顫抖的聲線和瞬間亮起的眼眸,還是洩露了她此刻難以平複的心緒。
吳興王!這不僅僅是一個王爵,更是一個極具象征意義的封号。吳興郡,位于江東腹地,乃是孫吳的核心疆域之一,物産豐饒,人文荟萃。父皇将此地封予她,雖明知目前隻是一紙空文,其“指吳示威”?、彰顯大晉必将一統江南的決心,已是不言而喻。而對自己而言,這無疑是父皇對自己能力的一次巨大肯定,也是對自己未來寄予厚望的明證!十四年深宮歲月,雖錦衣玉食,卻總有無形的束縛,此刻,她仿佛看到了更廣闊的天地正在向自己敞開。
禦座上的司馬炎看着自己這位“兒子”激動的模樣,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他要的,正是這種效果——既獎勵了司馬晟在水災巡視中展現出的潛質,也借此向天下,尤其是向江東吳國傳遞出明确的政治信号。
曹襄站在原處,微微垂着眼簾,面色平靜無波。她聽着周圍的恭賀聲,聽着司馬晟那難掩興奮的謝恩,心中卻是一片清明,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嘲。吳興王?多麼響亮的封号,卻如空中樓閣,鏡花水月。司馬氏的天下,本就是從曹魏手中奪來,如今又将這虛無的江南土地畫餅充饑般封給自己的“兒子”,真是“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曆史循環中,又一出可笑的戲碼。她瞥了一眼身旁的劉祎,隻見她臉上帶着替司馬晟高興的真誠笑容,但眉宇間似乎又有一絲隐憂。
劉祎确實為司馬晟感到高興,在她看來,司馬晟聰慧果敢,得此封賞是實至名歸。但她心思細膩,也立刻想到了這“吳興王”封号背後潛藏的刀光劍影。吳興,那是江東的地盤。當年她的先祖漢獻帝?被曹丕??篡位,封為山陽公??,雖失了帝位,尚有一塊可以安身的食邑。而如今司馬晟這“吳興王”,卻是在敵國的土地上畫了一個圈,這無疑會加劇晉吳之間的緊張對峙。她不由得想起了遠在吳地武昌的孫曜和劉珵,不知她們聽到這個消息,會作何感想?尤其是身為吳國“豫章王”的孫曜,面對這樣一個指向性極強的封号,心中定然不會平靜。
朝會散後,三人并肩走出宮門。初冬的陽光帶着些許暖意,照在她們年輕的臉龐上。
“恭喜……王爺了。”劉祎率先開口,帶着真摯的笑容,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稱呼道。
司馬晟此刻心情正好,聞言哈哈一笑,伸手攬住劉祎的肩膀,又意氣風發地看向曹襄:“阿祎??就莫要取笑我了。這‘吳興王’,眼下不過是個虛名罷了。倒是讓你們跟着我,也算沾了些光,以後若真有機會去吳興看看,定要帶上你們。”她語氣豪邁,仿佛那江南的秀麗風光已盡在掌握。
曹襄淡淡一笑,并未接話,隻是道:“‘名者,實之賓也’??。有了這名号,便有了矚目,日後行事,更需謹慎。”她的話語,像是一盆恰到好處的涼水,讓司馬晟略微有些發熱的頭腦冷靜了幾分。
“阿襄??說的是。”司馬晟收斂笑容,點了點頭,“父皇此舉,深意存焉。我等确實不能隻看到眼前的榮耀。”她頓了頓,目光在曹襄和劉祎臉上流轉,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感,既有少年得志的意氣,也有對未來的期許與對身邊人的依賴,“不過,無論将來如何,有你們在身邊,我總是安心的。”
她這話語說得坦誠而自然,劉祎聽得臉頰微紅,低下頭去,心中卻是一片溫暖。曹襄則迎上她的目光,眼神沉靜如水,卻也并非全無波瀾。經曆過生死考驗的災區之行,她們三人之間的紐帶,早已非同一般。這種夾雜着同伴情誼、知己默契,甚至還有些懵懂愛慕的情感,如同細密的藤蔓,将她們緊緊纏繞。
回到司馬晟的府邸——雖未正式就國,但作為新封的親王,司馬炎已賜下了一座規制頗高的宅院。三人常常在此處相聚。此刻,屏退左右,她們才得以真正放松下來。
司馬晟興奮地在屋内踱步,想象着未來經略“吳興”的場景。劉祎則坐在一旁,安靜地看着她,偶爾插上一兩句,多是提醒她注意潛在的困難。曹襄則拿起一卷竹簡,看似在閱讀,目光卻不時飄向那兩個言談的身影。
“若真要圖謀江東,陸抗??是心腹大患。”司馬晟忽然停下腳步,神色凝重起來,“此人深得吳軍民之心,又扼守荊襄??要沖,一日不除,我大晉伐吳便一日難安。”
“陸抗用兵,‘仁而有斷,智而知足’??,且與羊祜??将軍惺惺相惜,互有敬重。強攻恐非上策。”劉祎蹙眉道,她熟讀戰策,對這些當世名将的風格有所了解。
曹襄放下竹簡,接口道:“‘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對付陸抗,攻心為上。聽聞吳主孫皓??性情暴戾多疑,或可從此處着手?”她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洞察人心的銳利。
司馬晟和劉祎聞言,都是心中一凜,對視一眼。曹襄此言,可謂一針見血。孫皓的猜忌,正是懸在所有吳國臣子頭頂的利劍,陸抗也不例外。若能利用君臣猜疑,使吳國自毀長城,确比兩軍對壘的損耗要小得多。
“此計雖妙,卻也陰損……”劉祎有些遲疑,她性情仁厚,對此類離間計策本能地有些排斥。
“兵者,詭道也??。”司馬晟卻眼神一亮,“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若能兵不血刃而瓦解強敵,未嘗不是‘善之善者也’??。此事……需得從長計議。”她看向曹襄,眼中多了幾分激賞,“阿襄,你這見識,不在那些朝中老臣之下。”
曹襄迎着她的目光,淡淡道:“紙上談兵罷了。朝堂詭谲,非我等所能輕易揣度。”她雖點破關鍵,卻并不願過多深入。
三人圍繞着晉吳局勢,各抒己見,時而激烈辯論,時而默契對視。窗外的陽光漸漸西斜,将她們的身影拉長,投射在室内的牆壁上。新封的榮耀帶來的興奮,對未來統一大業的憧憬,以及彼此間日益加深的情愫,交織成一曲複雜而動人的青春樂章。司馬晟開始真正感受到,自己肩上的,不僅僅是一個虛幻的王爵,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和一份需要身邊人共同支撐的未來。
然而,天下一統的大業,并非隻有東南一隅的阻礙。就在洛陽君臣将目光投向江東,為新封的“吳興王”和叛逃的孫秀??而額手相慶之際,一股來自西北的烽煙,卻猝不及防地席卷了朝野的視線。
泰始六年(公元270年)秋末冬初,涼州??傳來急報:鎮守河西??一帶的鮮卑??部落首領秃發樹機能??,聚衆反晉!叛軍勢如破竹,攻陷郡縣,涼州刺史胡烈??率軍迎擊,竟兵敗戰死!
消息傳至洛陽,朝野震動!胡烈乃宿将,其戰死沙場,足見叛軍之兇悍,涼州局勢之危急。涼州地處西北邊陲,乃控扼西域??、屏障關中??的戰略要地,一旦失控,後果不堪設想。
司馬炎聞報大怒,立刻召集群臣商議對策。
“秃發小兒,蕞爾蠻夷??,竟敢殺我朝廷命官,侵我疆土!此必剿之而後快!”司馬炎在殿上厲聲道,一掃之前因孫秀來降而帶來的輕松。
“陛下息怒。”太尉??荀顗??出班奏道,“涼州偏遠,地廣人稀,鮮卑騎兵,來去如風,兼以胡烈新敗,軍心不穩,讨伐之事,需遣良将,持重而行。”
“依愛卿之見,何人可當此任?”司馬炎問道。
群臣議論紛紛,或薦此将,或薦彼将。涼州苦寒,路途遙遠,鮮卑勢大,此去兇多吉少,不少人心中存有畏難之意。
就在此時,新封吳興王不久的司馬晟,竟排衆而出,朗聲道:“父皇!兒臣願往!”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胡鬧!”司馬炎眉頭一皺,斥道,“涼州乃苦寒征戰之地,兇險異常,豈是爾等少年郎嬉戲之所?汝新受封爵,當在京師好生學習,參贊政務,不可妄言!”
“父皇!”司馬晟跪伏在地,語氣卻異常堅定,“兒臣并非妄言!‘社稷隆替,黎庶系乎其躬’??,況兒臣身為皇子,食君之祿,豈能坐視邊疆烽火,百姓罹難而無動于衷?兒臣雖年少,然亦知忠義。前番巡視水災,兒臣已略知民生疾苦,軍旅辛勞。今涼州危急,兒臣不求領兵,隻願随大軍出征,觀摩戰陣,體察邊情,為父皇分憂,亦是為将來承擔更大責任而曆練!懇請父皇恩準!”
她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擲地有聲。殿上群臣,無不側目。有人暗贊其勇氣可嘉,有人則認為她太過沖動,不知天高地厚。
司馬炎看着跪在下面的“兒子”,目光複雜。他一方面惱怒其不顧身份,輕率請纓;另一方面,卻又對其表現出的血性與擔當,感到一絲欣慰。或許,讓這個未經世事的“兒子”去邊疆磨砺一番,見識一下真正的金戈鐵馬,并非壞事?
他沉吟片刻,目光掃過站在司馬晟身後不遠處的曹襄和劉祎。這兩個女扮男裝的“伴讀”,似乎也頗有膽識。他心中一動,有了主意。
“也罷!”司馬炎緩緩道,“既然你有此心,朕也不能全然扼殺。然領兵打仗,非同兒戲。朕命汝……随軍西征,任監軍??屬下記室??之職,随侍參謀,記錄軍情,學習軍務,但不得幹預主将指揮,更不可輕入險境!汝之安全,朕會另派得力之人護衛。”
頓了頓,他又看向曹襄和劉祎:“曹氏子襄、劉氏子祎,爾等既為吳興王伴讀,亦當随行,同往涼州,相互照應,共曆艱辛。”
這道旨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名為随軍學習,實則将這位新封的親王置于軍中觀察,又配了兩個同樣身份特殊的“伴當”,其用意耐人尋味。
司馬晟聞诏,心中大喜過望,連忙叩首:“兒臣遵旨!謝父皇成全!”
曹襄和劉祎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和一絲無奈。她們本無意卷入這場遙遠的邊疆戰事,但皇命難違,隻得一同出列謝恩。
曹襄心中暗歎,剛得了個虛名的“吳興王”,轉眼就要被扔到黃沙漫天的涼州去“學習”,這位皇帝的心思,真是難以揣測。不過,去見識一下那傳說中的河西走廊??,看看與中原迥異的風土人情,以及那敢于挑戰大晉威嚴的鮮卑部落,倒也不失為一種經曆。
劉祎心中則充滿了憂慮。涼州戰場的兇險,遠非巡視水災可比。刀劍無眼,馬蹄無情。她不僅擔心自己的安危,更擔心司馬晟和曹襄。尤其是司馬晟,性子沖動,名為監軍記室,隻怕到了戰場,未必能安分守己。
不久,朝廷任命了新的安西将軍??,統領大軍,開赴涼州。司馬晟、曹襄、劉祎三人,便換上勁裝,辭别洛陽的繁華,跟随大軍,踏上了漫漫西征之路。
一路西行,風光迥異。過了函谷關??,關中平原尚有阡陌縱橫,人煙稠密。再往西,越過隴山??,景緻便愈發蒼涼。黃土高原溝壑縱橫,植被稀疏,風沙漸起,氣候也變得幹燥寒冷。
大軍行進,塵土飛揚,旌旗獵獵。她們三人被安排在主帥中軍附近,有單獨的帳篷,飲食起居雖不如洛陽,倒也遠勝普通士卒。然而,長途跋涉的艱辛,軍營生活的枯燥單調,以及彌漫在空氣中那種大戰将至的緊張壓抑,還是讓她們切身體會到了軍旅的不易。
司馬晟初時還興緻勃勃,對軍中一切都感到新奇,時常向随行的将校請教兵法戰陣,或騎馬在中軍附近奔馳,熟悉馬性。但很快,她便感受到了現實的殘酷。軍紀森嚴,等級分明,她雖是“王爺”,但在主帥面前,也隻是一個負責記錄的屬官,并無多少發言權。而那些久經沙場的将士,看她的眼神,也多是帶着好奇、敬畏,卻少有真正的認同。
“這軍營,可比洛陽宮廷,要實在得多,也……無趣得多。”一日傍晚,司馬晟看着遠處正在埋鍋造飯、喧嘩吵嚷的兵士,忍不住對曹襄和劉祎抱怨道。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動的武弁服??,臉上沾了些風沙,少了些嬌貴,多了些英氣。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曹襄正用一塊布巾,仔細擦拭着一柄短刃——那是她用來防身的武器。“戰場非遊戲之所,嚴苛枯燥,方能磨砺士氣,維系軍紀。”她目光沉靜,仿佛早已适應了這裡的環境。
劉祎則捧着一卷書簡,看得入神。聽到司馬晟的話,她擡起頭,溫柔一笑:“殿下不必心急。此行名為學習,實則重在體察。多看,多聽,多思,便是收獲。你看那些普通士卒,背井離鄉,枕戈待旦,方知和平之可貴。”她指了指遠處一個正在縫補衣物的年輕士兵。
司馬晟順着她的手指看去,心中微微一動。是啊,自己身處中軍,尚有帳篷可避風寒,有親衛護衛左右。而那些普通的兵士,卻要頂風冒雪,随時準備投入生死搏殺。相比之下,自己的抱怨,顯得多麼蒼白無力。
她走到劉祎身邊坐下,看着她恬靜的側臉,心中湧起一陣暖意。又看了看另一邊專注擦拭兵刃的曹襄,那份清冷中透出的堅韌,也讓她感到安心。有她們兩人在身邊,這枯燥艱辛的西征之路,似乎也不那麼難以忍受了。
“你們說,”司馬晟忽然低聲問道,“那秃發樹機能,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讓胡烈将軍都折戟沉沙?”
“鮮卑秃發部,世居河西,勇猛善戰,尤擅騎射。”曹襄答道,顯然事先做過功課,“秃發樹機能此人,頗有智勇,能服衆部。此次起兵,或因官府逼迫過甚,或因其自身亦有野心。涼州胡漢雜居,關系複雜,一旦處置不當,極易釀成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