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十年，歲次甲申?。冬日的暖陽，無力地穿透洛陽?宮城上空鉛灰色的雲層，灑在覆着薄雪的琉璃瓦上，反射出一種冷冽而蒼白的光。自去歲掖庭選美?，禁天下嫁娶?的诏令攪動人心之後，這座大晉?王朝的都城，似乎又恢複了它慣有的、介于繁盛與肅殺之間的微妙平衡。然則，冰面之下，潛流暗湧。西北邊陲?，秃發鮮卑?依舊是心腹之患；東南江岸，孫吳??的赤旗??尚未易色。禦座??上的晉武帝??司馬炎，雖已龍馭??天下近十年，然一統之志未酬，宵衣旰食??，未敢有片刻松懈。
這一日，洛陽城中卻洋溢着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氛，并非源于邊關捷報，亦非朝廷新政，而是來自皇室内部的一樁“喜事”——陛下??最為倚重、新封未久的吳興王??司馬晟??，即将“納媵”??。更令人啧啧稱奇的，是這“媵臣”的人選，竟是前朝兩位身份極為敏感的“公子”：一位是漢獻帝??之孫、山陽公??劉康??之“子”劉祎??；另一位，則是被追廢為高貴鄉公??的曹魏??末主??曹髦??之“子”，如今寄身于陳留王??曹奂??門下的“義子”曹襄??！
這道由晉武帝親自頒下的賜婚诏書，甫一公布，便在洛陽朝野激起了軒然大波。吳興王殿下，年方十九??，英武聰慧，素有賢名，乃是陛下諸子中最受矚目者之一。其婚配之事，本就牽動着無數權貴的心弦。然則，誰也沒想到，陛下最終竟會賜下這樣一樁……匪夷所思的“婚事”！
以兩位男子為“媵”？這在大晉乃至前朝，都聞所未聞！雖說上古??确有“媵臣”之說，然多指貴族婚禮中随嫁的臣仆或地位較低的同族子弟，何曾聽聞以兩位同為“公子”身份、且是前朝宗室之後??為“媵臣”的？
一時間，洛陽城中議論紛紛。達官顯貴們在私下宴飲??聚會時，免不了要就此事交換眼神，低聲揣測。有人認為，這是陛下為彰顯新朝“兼收并蓄”??、“不計前嫌”的寬宏氣度，特意施恩于漢室、魏室兩家遺脈，将其納入皇室羽翼之下，名為“媵臣”，實為優待與監視并舉，一石數鳥??之策。亦有人暗自揣測，這位吳興王殿下，莫非……真有“龍陽”??之好？否則，以其身份地位，何愁佳麗？竟要納兩位男子為“媵”？此等猜測雖不敢宣之于口，卻在私底下悄然流傳。更有那心思深沉之輩，聯想到高貴鄉公曹髦的死因，以及山陽公劉氏那早已斷絕的漢祚??，不由得感歎天意弄人，造化??無常。
無論外界如何揣測，吳興王府上下，已然開始緊鑼密鼓??地籌備這場特殊的“納媵”典禮。晉武帝對此事似乎頗為上心，不僅下旨撥付錢糧??，更命宗正??、太常??二府??務必依“古禮”??與“新制”??相結合，拟定出一套既合乎規矩、又不失體面的儀式章程。他甚至還特意遣使??往江東建業??，邀請吳主孫皓??派遣使者前來觀禮，其意不言自明——向這位僅存的對手展示大晉王朝包容前朝、兼納四海的氣度與實力，暗示其“天命”??所歸，當早日“歸王化”??。
吳興王府深處，那間僻靜的暖閣??内，氣氛卻遠不如外界那般喧騰。司馬晟、曹襄、劉祎三人相對而坐，皆是默然無語。賜婚的诏書已下，如箭在弦，再無轉圜??的餘地。她們即将以一種世人無法理解、甚至可能永遠無法理解的方式，“結合”在一起。
司馬晟看着眼前兩位少女。曹襄一身素白??細麻??直裾??，眉目清冷依舊，隻是那緊抿的唇角，和偶爾投向自己的、複雜難辨的眼神，洩露了她内心的波瀾。自那夜夢回高祖??之後，她似乎在絕望中尋到了一絲力量，變得更加沉靜，也更加……難以捉摸。她已正式被陳留王??曹奂收為義子，雖是虛名，卻也算在曹氏宗譜??上，有了一個名正言順的“歸屬”。
劉祎則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襕衫??，發髻??梳理得一絲不苟，透着幾分書卷氣。她顯得比曹襄更加不安，那雙清澈的眼眸中，時常掠過憂慮與茫然。父親??雖已“成全”??了她，但那份沉重的囑托——嚴守秘密、如履薄冰??——時刻壓在她的心頭。她不知道，這場荒唐的“婚禮”之後，等待她們的，究竟是暫時的安穩，還是更深的深淵？
“明日……便是吉期??了。”司馬晟終于開口，打破了沉默，聲音略顯沙啞。她伸出手，想要像往常那樣，去握住她們的手，卻又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明日之後，她們的關系，便不再僅僅是知己、同伴，更要加上一層“主君”與“媵臣”的枷鎖。這讓她心中那份原本純粹的情感，變得有些沉重。
曹襄擡起眼簾，迎上她的目光，語氣平靜無波：“殿下無需多慮。事已至此，我等……唯有‘處之泰然’??。”
劉祎也輕輕點了點頭，柔聲道：“是啊，殿下。能……能與殿下和阿襄??姐姐在一起，祎……已然知足。”她的聲音很輕，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也透着一股溫柔的堅定。
司馬晟看着她們，心中湧起一陣暖流，也有一絲苦澀。她知道，她們的“知足”與“泰然”背後，隐藏着多少無奈與犧牲。她伸出手，這一次，堅定地握住了她們的手。“放心，”她鄭重承諾道，“無論将來如何，我司馬晟……定不負你二人！”
三雙手，緊緊交握。窗外，寒風呼嘯，卻仿佛無法侵入這小小的暖閣。她們的目光交彙，無需更多言語，彼此的心意，早已相通。
吉期當日，洛陽城天色微明，彤雲??密布，似乎預示着一場瑞雪??的降臨。吳興王府張燈結彩，鼓樂喧天，卻又在某些細節上，透着一種不同尋常的“簡約”與“肅穆”——畢竟，這并非真正的皇家大婚，而是“納媵”。
晉武帝司馬炎親臨主婚。他今日穿着一身十二章紋??的衮冕??，神情肅穆，端坐于王府正堂??之上。禦座??之下，文武百官依照品級??分列左右，皆是朝服??整齊，神情各異。太尉賈充??、司空??張華??、中書監荀勖??、中書令何曾??……這些平日裡執掌帝國權柄的重臣，此刻都彙聚于此，見證這場史無前例的“典禮”。他們或是面帶微笑，暗中觀察；或是神情凝重，若有所思；或是故作平靜，眼底卻閃爍着精明的光芒。
人群之中，還有幾位特殊的“觀禮者”——來自東吳的使團。正使乃是吳國太常??滕牧??（滕芳蘭之父），副使則是那位以直言著稱的散騎常侍??賀邵??。而在他們身後，立着兩位同樣身着吳國朝服??的“少年”，正是豫章王孫曜和其“伴讀”劉珵。她們二人亦是面色複雜地望着眼前這出“大戲”。随行的，還有一位面容姣好、神情卻有些落寞的“侍從”——那是滕芳蘭，孫曜的正妃，此刻卻隻能以侍從的身份，旁觀自己名義上“夫君”的“對手”（亦是心中隐秘的“同類”）的“婚禮”。
吉時已到，贊禮官??高聲唱喏。
身着親王級别婚服——通常是绛紗袍，頭戴與爵位相符的梁冠??——的司馬晟，在宗正??和太常??官員的引導下，步入正堂。她面色沉靜，目光如炬，步履沉穩，極力展現出一位儲君??應有的氣度與威儀，唯有那微微抿緊的唇角，洩露了她内心的緊張。
随後，在陳留王曹奂和山陽公劉康的“陪伴”下（他們作為“家長”，雖心知肚明，卻也隻能配合演出），曹襄和劉祎亦步入堂中。她們今日并未穿着象征“新婦”的紅色禮服，而是選擇了合乎“媵臣”身份的、略低于司馬晟規制的朝服。曹襄一身玄端??，面無表情，眼神冷冽，仿佛不是來“成婚”，而是來赴一場不得不參與的盟約。劉祎則是一身青衿??，眉宇低垂，神态溫順，卻也難掩那份身不由己的落寞。
按照禮官拟定的章程，省去了許多尋常婚禮的繁文缛節??，隻保留了最核心的部分：拜谒天地君親??（此處的“親”自然是指主婚的晉武帝）。
當司馬晟與曹襄、劉祎并排跪倒，向禦座上的司馬炎行三跪九叩??大禮之時，整個大殿鴉雀無聲，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三個年輕的“男子”身上，心中充滿了各種難以言狀的猜測與感慨。
司馬炎看着階下跪拜的三人，臉上露出了高深莫測的笑容。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讓天下人都看到，他大晉王朝，連前朝的遺脈都甘心“臣服”于他的皇子！這份氣度，這份胸襟，足以彰顯他的“正統”與“天命”！
“平身吧。”他緩緩開口，聲音帶着帝王的威嚴，“晟兒，今日朕以劉、曹二卿為汝媵臣，望你日後善待于彼，‘兄友弟恭’??，同心同德，共輔朝綱。劉卿、曹卿，爾等亦當恪盡職守，襄助吳興王，勿負朕望。”
“兒臣（臣）遵旨！”三人齊聲應道，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
禮畢，按例當有宴飲。然氣氛始終有些尴尬。群臣們上前向司馬晟道賀，言語間雖是恭維，眼神卻不免帶着探究。司馬晟從容應對，滴水不漏??。曹襄和劉祎則隻是安靜地站在司馬晟身後，垂首侍立，不發一言。
東吳使團席位上，孫曜端着酒杯，目光銳利地掃過那并肩而立的三人。她心中冷笑，司馬炎這手“賜婚”，當真是做得“漂亮”！名為恩典，實為囚禁與羞辱！她看向司馬晟，那個在洛陽有過短暫交集、同樣驕傲而又隐藏着秘密的對手，此刻竟以這樣一種荒唐的方式，将曹襄和劉祎“納入”府中。她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煩躁與……不甘？
她身旁的劉珵，則隻是默默地看着那三人，尤其是曹襄和劉祎。同為亡國之後，她更能體會她們此刻的心情。那看似平靜的表面下，隐藏着多少屈辱與掙紮？她不由得握緊了拳頭，心中充滿了對她們的同情，也對自己和孫曜的未來，感到更加憂慮。
而那位扮作侍從的滕芳蘭，則遠遠地望着自己的“夫君”孫曜，看着她與那位劉姓“伴讀”低聲交談時，眉宇間不經意流露出的溫柔，心中隻剩下一片苦澀。原來，不僅僅是她，這世間，還有如此多身不由己的可憐人。
宴席草草結束。司馬炎起駕回宮。百官與使節亦紛紛告辭。
吳興王府内，終于隻剩下她們三人。
褪去繁複的禮服，換上尋常的家居常服。紅燭??高燃，映照着三張同樣年輕、同樣心事重重的臉龐。
沒有合卺???之禮，沒有洞房???花燭。她們隻是靜靜地圍坐在暖閣的矮幾旁，相對無言。
許久，司馬晟才打破沉默，聲音帶着一絲疲憊：“今日……委屈你們了。”
曹襄擡起頭，看着她，眼中沒有了白日裡的冷漠，反而帶着一絲奇異的平靜：“殿下不必如此說。你我三人，從此……便是‘一家人’了。”她刻意加重了“一家人”三個字，語氣中帶着自嘲，也帶着一絲……認命？
劉祎也輕輕點頭，眼中淚光閃爍：“是啊，殿下。無論前路如何，我們……總是在一起了。”
司馬晟看着她們，看着曹襄那故作堅強的平靜，看着劉祎那泫然欲泣???的溫柔，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沖動。她伸出手，一手握住曹襄微涼的手指，一手覆上劉祎放在膝上的手背。
“嗯，”她重重點頭，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堅定與溫柔，“從今往後，無論風雨，我們……都在一起。”
三雙手，再次緊緊交握。窗外，不知何時，竟真的飄起了細密的雪花。瑞雪兆豐年???？或許吧。但對她們而言，這個冬天，注定漫長而又充滿了未知。她們的“婚事”，是皇權意志下的政治表演，是掩蓋秘密的無奈之舉，卻也陰差陽錯地，将她們三人的命運，以一種前所未有、牢不可破的方式，徹底捆綁在了一起。至于未來等待她們的，是情深意笃???的相守，還是步步驚心的危機？無人知曉。唯有這深宮???紅燭，靜靜地燃燒着，見證着這亂世之中，一段注定不平凡的、屬于她們五個少女的傳奇，正緩緩拉開序幕。
腳注：
椒房：見上回腳注。
母後舐犢：見上回腳注。
泰始：西晉武帝司馬炎年号，泰始十年為公元274年。
洛陽：西晉都城。
掖庭選美：指上一回提到的司馬炎下令選秀女之事。
掖庭：見上回腳注。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見上回腳注。
漢祚：見上回腳注。
吳興王：司馬晟的封号。
地龍：見上回腳注。
司馬晟：主角之一。
錦墊：見上回腳注。
坐榻：見上回腳注。
竹簡：見上回腳注。
深紫：紫色在古代常被視為高貴的顔色。
錦袍：用錦緞制成的袍服。
玉帶：用玉裝飾的腰帶。
金冠：用金制作或裝飾的冠帽。
矮幾：見上回腳注。
銅爐：見上回腳注。
雞舌香：見上回腳注。
曹襄：主角之一。
劉祎：主角之一。
軟墊：見上回腳注。
杏黃色：見上回腳注。
細棉：見上回腳注。
灰色：見上回腳注。
缣（jiān）：見上回腳注。
酪漿（lào jiāng）：見上回腳注。
“未來之路”：指第三十回三人關于自身處境和未來打算的談話。
内侍：見上回腳注。
蠟密封：見上回腳注。
絹書：見上回腳注。
江南：指東吳。
建業：東吳都城。
孫曜：主角之一。
劉珵：主角之一。
吳宮：東吳宮廷。
結發為誓，永以為好：見上回腳注。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見上回腳注。
良人：見上回腳注。
豫章王府：孫曜的府邸。
滕芳蘭：孫曜的名義正妃。
孫皓：東吳皇帝。
遷都武昌：見上回腳注。
伴君如伴虎：見上回腳注。
袖中：見上回腳注。
人老珠黃：見上回腳注。
太極殿：見上回腳注。
赭黃（zhě huáng）：見上回腳注。
憑幾（píng jī）：見上回腳注。
玉如意：見上回腳注。
晟兒：司馬炎對司馬晟的愛稱。
錦墩（dūn）：見上回腳注。
英姿勃發：見上回腳注。
加冠：見上回腳注。
開枝散葉，綿延宗嗣：見上回腳注。
太尉：見上回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