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75年晉鹹甯元年吳天冊元年)
秋風漸起,卷走了洛陽?城最後一絲暑熱,帶來了肅殺與清明。紫宸殿?的藥味漸漸淡去,晉武帝司馬炎?那一度令人懸心的病情,終于在太醫?們小心翼翼的調理下,日漸好轉。雖然尚未完全康複,但已能重新視朝,處理一些緊要政務。這無疑讓連月來因天子卧病而繃緊的朝局,稍稍松了一口氣。然則,空氣中那根緊繃的弦,并未就此松弛。皇帝康複,意味着“東西堂”?分治的局面即将結束,而那個一直被刻意回避、卻又如影随形的隐憂——太子司馬衷?的資質問題,再次浮出水面,變得更加迫切而現實。
“聞蝦蟆而問官私,見餓殍而曰食糜”?,這兩樁事雖被楊珧?、荀勖?等人極力淡化,卻早已私下傳遍了洛陽的官場,成為許多人心照不宣??的憂慮。太子“不慧”??之名,幾乎已是鐵闆釘釘。如今陛下龍體初愈,精力尚未完全恢複,萬一将來……這偌大的晉室江山,真能托付給這樣一位儲君嗎?
這日,中書監荀勖與侍中、尚書令??衛瓘??一同入宮奏事。待公事議畢,衛瓘猶豫再三,終是忍不住出班,俯身奏道:“陛下聖躬康複,臣等不勝欣喜,此乃社稷之福,萬民之幸。然……臣亦聞宮外有些許議論,涉及……涉及太子殿下。臣以為,儲君乃國之根本,其德才關乎天下安危。如今陛下既已視朝,是否……是否可稍加考察太子學業政務,以釋群臣之疑慮,亦可使太子早日習練國事?”
衛瓘此人,素以正直著稱,亦是朝中元老,分量極重。他這番話說得極為委婉,但意思卻很明白,就是希望皇帝能正視太子的問題。荀勖站在一旁,低眉順眼,并未言語,心中卻暗自盤算。他深知太子不堪大任,但也明白,維護太子的地位,就是維護自己未來的權勢。
禦座??之上,司馬炎半倚着憑幾??,面色尚有些蒼白,但眼神卻恢複了往日的銳利。他聽了衛瓘的話,沉默了片刻,目光掃過荀勖,又緩緩轉向衛瓘,語氣平靜地說道:“衛公所慮,亦是朕心之所念。太子純孝,前段時日為朕侍疾,不眠不休,緻使學業有所荒疏,情有可原。不過,既為儲君,确應勤勉進學,以備将來。這樣吧……”
他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然後道:“朕這裡有幾道前朝政務的案例,還有幾則《左傳》??、《國語》??中的典故,便交由太子,讓他在三日内,寫一份策論??呈上來。不必長篇大論,言簡意赅??即可。也讓諸卿看看,太子近來的進益如何。”
此言一出,衛瓘心中稍安,躬身道:“陛下聖明。” 荀勖也連忙附和:“陛下此舉,既可策勵太子,又可明示群臣,實乃兩全之策。”
很快,幾道由司馬炎親自拟定、中書省??謄抄的題目,便送到了東宮??太子司馬衷的面前。題目并不算特别艱深,無非是圍繞“仁政愛民”、“選賢任能”、“強本節用”??等幾個儒家治國??的核心理念,結合曆史案例進行闡發。然而,對于連□□官私都分不清的司馬衷而言,這無異于天書。
他拿着那幾張寫滿墨字的紙,茫然地看了半天,然後将其丢在一旁,又自顧自地去逗弄他那幾隻心愛的寵物小狗,仿佛渾然不覺此事的重要性。
這可急壞了太子妃賈南風??。
賈南風(時年約十九歲)雖出身功勳之家(其父為賈充??),卻容貌不揚,性情悍妒。但她絕非愚鈍之人,相反,她極具政治野心和權謀手腕。她深知自己的丈夫是個什麼“貨色”,也明白這次“考察”意味着什麼。一旦太子在這次策論中表現拙劣,被坐實了“不慧”之名,不僅太子的儲位可能動搖,她這個太子妃的前途,以及她背後賈氏家族的權勢,都将岌岌可危。
眼看日期一天天過去,司馬衷依舊懵懂無知,賈南風心急如焚,寝食難安。她先是找來東宮的幾位講官??、屬臣,試圖讓他們輔導太子,甚至代筆。但這些人一則懾于天子親自出題,不敢造次;二則也深知太子的底細,覺得此事棘手,紛紛推诿。
情急之下,賈南風猛然想到了一個人——吳興王司馬晟!
她知道,這位“皇長子”不僅深受父皇器重,而且才思敏捷,文采出衆。更重要的是,她隐約記得,已故的楊皇後??(楊豔)臨終前,似乎曾拉着司馬晟的手,有過一番囑托,大意是要她看顧好太子這個弟弟。雖然司馬晟平日裡與東宮往來不多,顯得頗為疏離,但值此關頭,或許可以利用這份“情誼”和“責任”來打動她?
打定主意,賈南風立刻行動。她不敢聲張,隻派了自己最心腹的女官??,秘密前往吳興王府,求見司馬晟。
彼時,司馬晟正與曹襄??、劉祎??在王府的内書房議事。聽聞東宮來人求見,并且指明要單獨面見“殿下”,司馬晟心中已隐隐猜到了幾分。她屏退左右,隻留下曹襄和劉祎,然後讓那女官進來。
那女官進來後,先是恭敬行禮,然後便将太子妃的困境與請求,低聲禀報給了司馬晟,言辭懇切,甚至帶着幾分哀求的意味,最後特别提到了已故楊皇後的臨終囑托。
司馬晟靜靜地聽着,面無表情。待女官說完,她揮手讓其退下,隻說需要考慮,明日再給答複。
女官走後,内書房陷入一片沉寂。
“阿晟,此事……萬萬不可答應!”曹襄率先開口,語氣斬釘截鐵,“太子不慧,乃是事實。我等若助纣為虐??,替他遮掩,豈非欺君罔上???更是對天下蒼生不負責任!一旦将來他登基,必為權臣所制,禍亂國家。今日之舉,看似解一時之困,實則埋下彌天大禍??!”
劉祎也蹙緊了眉頭,輕聲道:“阿襄所言極是。《尚書》??有雲:‘民惟邦本,本固邦甯。’?? 立賢以安民,方是正道。太子……實非明主之選。我等若出手相助,雖全了先皇後囑托之‘情’,卻失了為國為民之‘義’。阿晟,還請三思。”
司馬晟沒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窗邊,望着庭院中開始泛黃的梧桐葉,心中翻江倒海,矛盾重重。曹襄和劉祎的話,她何嘗不明白?替司馬衷作弊,無異于飲鸩止渴??。可是……
她的腦海中,浮現出先皇後楊豔臨終時的情景。那位名義上的嫡母,雖然與她并非十分親近,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拉着她的手,眼中充滿了懇求與托付:“晟兒……阿衷……他性子直,心地是好的……隻是……不大靈光。你是‘長兄’……将來……定要……看顧他……莫讓他……被人欺負了去……”
楊豔的囑托,與其說是出于母愛,不如說是出于對自身家族(弘農楊氏)未來地位的擔憂。她深知兒子不堪重任,唯恐将來被廢黜或被害,故而将希望寄托在當時已嶄露頭角的“長子”司馬晟身上。
這份臨終囑托,如同一個沉重的枷鎖,套在了司馬晟的心頭。她可以不顧賈南風,可以不顧賈充,但先皇後的遺言,她能置之不理嗎?更何況,從現實政治角度考量,如果太子這次真的被證明不堪造就,父皇會不會動搖?一旦廢立之議再起,朝局必将陷入更大的動蕩。齊王司馬攸雖賢,但其繼位名分不正,恐難服衆,屆時藩王異動,戰亂或将提前。相比之下,維持現狀,讓這個“不慧”的太子安穩繼位,再徐圖後計,似乎是風險最小的選擇。
她轉過身,看着曹襄和劉祎,眼中充滿了疲憊與無奈:“你們說的道理,我都懂。可是……先皇後臨終之托,言猶在耳。況且,若太子因此事受挫,朝局動蕩,恐非國家之福。齊王雖賢,終究……難堵天下悠悠之口??。兩害相權取其輕??……或許,我們隻能……再幫他這一次。”
曹襄還想再勸,但看到司馬晟眼中那深深的掙紮與決絕,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知道,司馬晟做出這個決定,内心承受着巨大的煎熬。劉祎也輕輕歎了口氣,上前握住司馬晟的手,低聲道:“既已決定,我們便一起面對吧。”
司馬晟感激地看了劉祎一眼,又看向曹襄。曹襄沉默片刻,終于點了點頭:“好吧。不過,此事須做得極為隐秘,絕不能留下任何把柄。而且……答卷的措辭,須得仔細斟酌,既要過得去,又不能太過出彩,以免引人懷疑。”
“我明白。”司馬晟深吸一口氣,“此事,便由我親自動筆吧。”
當夜,吳興郡王府内書房燈火通明。
司馬晟端坐案前,鋪開素絹??,手執管筆??,凝神思索。曹襄和劉祎則分别坐在兩側,一個幫忙查找相關的經史典籍,一個細心研墨,同時低聲讨論着措辭的分寸。
司馬晟下筆極慢。她試圖模仿一種相對平實、略顯稚嫩的文風,但她骨子裡的聰慧、邏輯的嚴謹以及對政務的深刻理解,卻總是不自覺地流露在字裡行間。她引經據典,力求貼合題目要求,分析案例條理清晰,提出的對策也頗有見地。寫到酣暢處,她幾乎忘記了這是在替人捉刀,筆鋒自然而然地帶上了自己慣有的幾分銳氣與開闊。
曹襄在一旁看着,幾次欲言又止。她看出這答卷寫得太“好”了,好得完全不像出自司馬衷之手。劉祎也輕輕拉了拉司馬晟的衣袖,低聲提醒:“阿晟,是不是……再收斂一些?”
司馬晟這才猛然驚醒,看着紙上那已然成型的文字,不由苦笑一聲:“罷了,刻意藏拙??,反而更顯虛假。就這樣吧。或許……父皇會看在先皇後的情面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她定了定神,繼續寫下去。待到東方既白??,一份數千字的策論終于完成。三人反複閱讀數遍,确認沒有明顯纰漏後,才由司馬晟親自用左手(她慣用右手,左手字迹略顯生疏笨拙,以此增加迷惑性)重新謄抄了一遍,墨迹也故意弄得深淺不一,仿佛是幾經塗改才最終定稿。
做完這一切,三人皆是身心俱疲。司馬晟将謄抄好的答卷小心封好,交給了早已等候在外的東宮心腹女官。
兩日後,這份由司馬晟代筆、經賈南風呈送的策論,擺在了晉武帝司馬炎的禦案??之上。
司馬炎拿起策論,逐字逐句地看了起來。起初,他眼中尚有一絲期待,但越看,眉頭便皺得越緊。待到通篇讀完,他将策論輕輕放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目光變得異常深邃。
他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司馬衷是什麼水平,他心知肚明。這份策論,條理清晰,引證得當,見解雖不算驚世駭俗,卻也頗為中肯,絕非司馬衷所能寫出。尤其是字裡行間流露出的那種思維方式和遣詞造句的習慣……
司馬炎的目光,落在了末尾那略顯笨拙、卻依稀可見風骨的署名上。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必然是出自“吳興王”司馬晟之手!也隻有她,才有這個能力,有這個動機(顧全大局,或受人所托),并且有這個膽量,敢替太子代筆。
一瞬間,司馬炎心中五味雜陳。有對司馬衷不成器的失望,有對司馬晟“擅作主張”的一絲不悅,但更多的,卻是一種無奈的釋然和刻意的“糊塗”。
他知道衛瓘等人的擔憂是對的,也知道司馬衷确實難當大任。但他更知道,廢立太子是何等兇險之事,極易引發朝局動蕩乃至國家分裂。先帝(司馬昭)臨終前,也曾屬意齊王司馬攸,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遵循宗法??,立了身為嫡長子的自己。如今,他又怎能輕易廢黜自己親自冊立的太子呢?更何況,還有楊氏外戚和賈充等重臣的支持……
罷了,罷了!司馬炎在心中歎了口氣。既然有人願意替他“圓”這個場,将太子“不慧”的形象稍稍粉飾一下,他又何必去戳破呢?穩定,眼下最重要的是穩定。
想到這裡,司馬炎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拿起那份策論,對侍立一旁的荀勖說道:“去,将衛瓘、張華??他們幾位都召來,讓他們也看看太子這份策論。”
很快,衛瓘、張華等幾位重臣被召入殿内。司馬炎将策論遞給他們傳閱,撫須笑道:“諸卿看看,太子近來學業大有長進啊!看來前番侍疾,雖有辛勞,卻也讓他更知稼穑之艱難??,仁愛之心日笃。不錯,不錯!”
衛瓘、張華等人接過策論,仔細觀看。他們何等精明,自然也看出了其中疑點。這文章的水平,實在不像是出自太子之手。但既然皇帝已經定了調,并且表現出如此“滿意”的态度,他們又能說什麼呢?難道要當面質疑皇帝,指斥太子作弊,甚至牽扯出代筆之人嗎?那無異于自尋死路,還會引發更大的風波。
于是,衆人隻能紛紛躬身,口稱:“太子殿下聰慧好學,陛下教導有方,臣等為社稷賀!”
司馬炎滿意地點點頭:“嗯,太子雖有進益,仍需勤勉。此事不必外揚,免其滋生驕矜之心??。你們知道便好。”
一場可能引發儲位風波的“考察”,就這樣在高層心照不宣的默契中,被輕輕揭過。太子“不慧”的流言,似乎暫時被壓制了下去,他的儲君地位,也因此得到了進一步的“鞏固”。
消息傳回吳興郡王府,司馬晟、曹襄、劉祎三人相對無言。
“陛下……終究是選擇了‘穩妥’。”曹襄的聲音帶着一絲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