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長見憤懑地吃了會,聽到熟悉的聲音。
“小陳!”
聲音沙啞,如細刀刮過老木。
陳長見的第一反應是何老頭,咬斷面瞧過去卻不是。
“老謝!”陳長見喊道。
“趕巧了今天我還說回去下二兩面,走到這又想吃唐家的面。運氣太好了居然能遇見你……喲,這小帥哥是誰啊?”
老謝穿着半舊半新的灰衣黑褲,他照常精神矍铄,熟門熟路地繞到他們這桌來。
陳長見道:“我室友。”
周秋山給他讓了個位坐下,他朝來人微笑以示招呼。
老謝緊擰着眉,轉過頭細看:“我沒見過啊。”
“最近才來南遠的。”陳長見解釋着,突然想起回事來,“你不和何老頭認識了幾十年嗎?”
“何老頭……”老謝點完餐嬉皮笑臉地側過來,說到這冥思苦想了一會,“哦!你說他是何老頭的兒啊?我記得不是個女孩嗎?”
陳長見差點被他這一句噎住:“老謝你是不是老白金喝多了?”
“别給老頭打啞謎,我腦袋最近不愛轉。”
陳長見懇切道:“你要多轉轉,久了不轉會生鏽的。”
這會人漸漸多了,唐叔一早就煮好等着了,老謝的面這就上來了。他拿了雙筷子,蓦地筷子往桌上一敲:“周,是不是姓周!”
周秋山應道:“周秋山。”
老謝雙目深嵌進褐色的眼眶,本來半閉不閉。突然間他吃了一驚,坐得更近了,脖子伸出老長上下看周秋山。
陳長見把周秋山的碗移過去了點:“老謝,你脖子上的玉快掉人碗裡了。”
“小……小……”
陳長見聽不下去:“小周。”
老謝搖搖頭。低頭憋了半天,緊皺的眉頭又是一擡,終于憋出來的那一瞬非常洪亮:“小胖胖!”
“咳咳咳咳……”周秋山被這動靜震得一驚,轉過頭去猛咳。
旁邊的幾個大叔大嬸聽了這稱呼,都舔着筷子轉過來望一眼。
小胖胖本人咳得不行。
陳長見咬着舌尖憋笑,把他的水移近了點。
“好幾年沒見着了吧!”
老謝看周秋山的樣子,啧啧稱奇,“傻孩子沒人和你争着吃,急什麼啊。”
陳長見幫他回了:“才從東城過來。”
“去東城……我也記不太清,何老頭也不愛講家裡的事。”老趙摸着下巴,早就看到了兩人的校服,這才有機會感歎,“小胖胖和你還都是一個學校的,這什麼緣分啊。”
“何老頭也是這麼跟我說的。但是你們怎麼都……”陳長見好奇得很,他瞅周秋山,趁人還沒緩過來,“叫他小胖胖啊。”
“他小時候圓啊,是個白團子,胖得老可愛了。我當時就說這小孩長大是個小帥哥,你看我老謝說話沒錯吧。”
周秋山緩過來了,溫聲道:“謝爺爺。”
“叫老謝就行,你外公、你外公的女兒都這麼叫,孫子也該這樣叫。”老謝對他說一句,完了又回想道,“說起這個我就想起來,當時下棋的時候那個小胖胖硬要吃東西……”
瞧他是一口老井憋了太久,話如泉湧止不住了。周秋山提醒道:“老謝,要不先吃面。”
“哦對,坨了就不好吃了,你唐叔的面得仔細吃才好吃。”老謝朝唐叔那招手,“給我來瓶小的,再來三個杯子。”
唐叔忙,叫了旁邊幫忙的人給他們送上。
陳長見越聽越覺得好玩:“小胖胖硬要什麼?”
老謝往杯裡倒上:“硬要你們陪我喝幾杯,我平時就一老頭太無聊了,這難得逮着活人,你們可得陪陪老人家。”
周秋山見他倒了一杯,把另外兩個杯子拿了過來,冷言道:“他腳崴了。”
陳長見瞧他一眼,覺得周秋山像小孩告狀。
“腳咋崴了。”老謝朝桌下一看就發現了陳長見的繃帶,擡起頭皺眉,“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不嚴重,你繼續說小……”陳長見偷瞄了下對面,覺得還得考慮今天之後怎麼活,“小周。”
“小……周。來,小陳不能喝,那你陪我。不準拒絕啊,學校老師肯定教了你們要關懷空巢老人吧。”
周秋山還沒開口說話,就被陳長見堵回去了。
“他不喝,影響不好。”陳長見笑着把周秋山面前的杯子拿了過來,“我陪你。我這腳崴得輕,又沒腫又沒痛的。”
老謝把頭埋低了,小聲道:“什麼影響?”
陳長見笑得開朗:“對我的影響。不能光他喝啊,這樣我心情不好。”
“什麼亂七八糟的。”老謝不管那些有的沒的,他隻想整個氣氛,隻要有人陪他就高興,“那你省着點啊,老謝給你少倒點。”
那杯子也就被大拇指寬一點,老謝感動陳長見這懂事孩子,就給他倒了沒到一半。
顯然周秋山的告狀沒用,因為面前的老頑童也是小孩氣性。陳長見也不管,他一定要聽到對面那冰山小時候的事。
都說冰山海上隻出露一角,水下部分那才占比最大的體積。他就要好好探個究竟。
“老謝你說啊。”
“小……周長大了,是和小時候太不一樣了。”老謝歎了口氣,目光放遠,“你記得以前我們幾個老在那下棋。”
幾個老鳏夫伴侶還在的時候是吵得不可開交,等真的沒了人又寂寞。後來就一夥人閑着沒事,定時定點在一個大石梯邊的空地下棋。
那有棵老樟樹,一隻黑白相間的花貓不論晴或雨都團在粗大的側根上睡覺。
幾個老頭漸秃的腦袋在枝幹縫隙間白白的,老是被樹上掉下來的露水驚得一跳,又拽着袖子去擦。
陳長見從小時候被扔到南遠來,記憶裡自己就是老在那一圈玩。
“小……小周有時候也被何老頭帶來。我們那玩的小孩多,就他可有意思了,所以我印象深。”老謝回味似的緩緩抿了一口酒,“你不給他買東西吃,他就一直哭。買個鬥糕給他,能啃半天呢,不哭不鬧一下午還能吃着睡着。”
陳長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接收到對面讓人惡寒的眼神,硬是又憋了回去。
但這樣的機會能多少?
他也不管了,難以置信道:“真的?”
老謝已經上臉了,眼睛笑得彎起來:“這還有假。”
面冷人淡的周秋山胖乎乎的,嘴裡還塞了吃的哭到流着鼻涕泡睡着。
陳長見一想到那畫面就想笑。
他假裝看不見對面發出的無形攻擊:“那我怎麼不記得見過他啊。”
老謝又開始回憶:“他那時候就是個小布丁,我想想你爺爺帶你來……你估計都上小學了。”
陳長見笑嘻嘻地給人倒酒:“老謝你慢慢喝慢慢想,多講點啊。”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地受盡恥辱的周秋山開口了:“陳長見小時候應該很乖吧。”
老謝嗤笑了聲,果斷道:“那怎麼可能!”
陳長見:“……”
他就說對面是黑心的吧。一句話就能鬥轉乾坤。
“他那叫一個上房揭瓦,雞飛狗跳。問題是他還牛,别人都是一兩個去幹就算了,他是帶着一群小孩啊。那十多個小孩什麼都幹,就差沒把我們的棋子拿來嘬着玩了。”
陳長見結結巴巴:“這些就不用講這麼仔細了……”
周秋山嘴角浮現一絲笑意,慢聲道:“我想聽。”
一聽小周想聽,老謝越聊越高興。他講得生動至極,周秋山靜靜聽着,偶爾看着陳長見,把事與眼前的人聯系在一起。
而陳長見一開始還憋着氣不願聽,後來不斷問着“真有這事”、“你老糊塗了瞎講的吧”。老謝滿口胡言駁他他也不辯,也跟着半真半假的趣事一起笑。
老謝一高興就忘了自己說過的話,給陳長見又摻了兩遍。陳長見也高興,笑呵呵地也不拒絕,喝了又喝。
“以前我們那好玩,現在人都沒有多少了。”
老謝面吃完了又叫來了一疊炸花生,秃噜着花生米的皮,又喝了口酒,“還有當時陳欽和身體可健康了!我一直都覺得他肯定活得比我久……
“我們那幾個人現在是越來越少了……所以說誰知道啊?果然沒人知道明天的事。”
周秋山視線從他處移到了面前人身上。
陳長見輕笑了一聲,臉已經紅了不少。
他眼睛微睜,好像在看着老謝,又好像沒有。一派熱鬧中他顯得很安靜,思緒似乎放得很遠。
他本來就白,出神地乖乖坐在那,很久才給一次反應,紅暈上來看起來莫名有點無辜。
周秋山蹙眉:“别喝了。”
老謝狠狠搖頭,停住回憶繼續倒酒:“哎!我說這些幹什麼?糊塗了……今天高興,不說這些。來,小陳,喝!”
陳長見又被人從很遠的地方扯了回來,情緒高漲道:“好!”
過了一會,兩人桌上桌下都翻了一遍,怎麼都找不到酒杯。
唐叔店裡人多起來,老謝叫人拿又半天拿不過來,隻得作罷。
老謝乍乍乎乎的:“唐叔你今天是招待不周了啊!”
唐叔忙碌中和周秋山視線交彙,彎着腰又給醉鬼們配了個不是。
周圍越嚷越大聲,老社區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似的,混亂中綠酒瓶滾到了腳底,有人以為是老鼠。
三人在衆人的喧嘩驚叫中起了身,說道别時老謝都還是意猶未盡。
他拿着一張紅的就朝唐叔走去:“這麼說啊,我給。千萬别和老謝争,我老謝雖然沒錢,吃碗面都舍不得,喝酒主要也是陪小孩,一個月退休金也沒多少,有時候還要去菜市場撿爛葉……”
陳長見于心不忍,跳幾步跟着:“老謝……”
老謝走幾步聽人叫他,又打了個彎,轉過來等着,問道:“想說什麼?”
周秋山從後面走來,抓着人的手腕,帶走了陳長見:“他想說‘真是謝謝你了’。”
陳長見人迷糊,都走出幾步了,還沒完回頭叮囑:“老謝早點回去,注意安全。”
瞧着他倆毫不留戀,越走越遠。老謝站在煙火氣中喉嚨一緊:“一點不争?”
唐叔手往圍裙摸幹淨,正要接過:“老頭你松點手,拽不動啊。”
“不争。”周秋山往黑巷子裡走,微笑道,“年輕人還是讓着老人家比較好。”
視野裡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整個老社區是個偌大的迷宮,用橫豎陳列的巷子把人層層圍繞。
沉寂中,角落裡的大樹如魅影出現,穿梭來去的人像魚,或用發黃的手抽着煙,或洩憤般踢起腳邊的石頭。
他們都無聲且饑腸辘辘,沒有逗留,沒有在意遇見的任何人,全然趕着前去某個地方。
灰牆邊上的一小角落裡,兀自亮着的橙燈下。
周秋山眉宇微蹙,身形是少年人特有的單薄,鋒銳的棱角已經被夜色和燈光模糊。
不用說,他看起來不高興。
但醉鬼自然不會看人臉色的。
周秋山停了下來,把他的手松開,陳長見卻飛快地抓住了他。
“?”
周秋山的視線落在抓住自己的那隻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