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看,金碑上各刻有大字,似是藏文,又似梵語。
我眯了眯眼睛,看清了。
上面是六字箴言,“嗡、嘛、呢、叭、咪、吽”
這六字,不僅代表度脫六道衆生,破除六種煩惱,也修六般若行,獲得六種佛身,生出六種智慧。
正想着為何會出現這夢境,突然看到了春桃,立在其中一座金碑的旁邊,向我微微颔首。
我想伸手去牽她的手,身子卻被釘在原地般無法動彈。
我低頭看去,自己的身子被五花大綁起來,麻繩的另一端,向遠處延伸着。
我順着麻繩回頭望,看見遠處站着玄烨,手裡握着的,正是捆着我的繩子。
他在夢裡還不放過我。
我崩潰大哭起來,不停地求饒。
“求求你,放過我吧,讓我走吧!”
“求求你,讓我離開這裡吧!”
“求你了!”
我甚至想跪下來求饒,卻受困于被綁着無法動彈。
我看見遠處玄烨端着一碗黑色的藥湯,說“喝了它,我放你走。”
眼神空洞,面無表情。
我拼命點頭,飲鸩止渴般渴望那一團不知何用的黑色濃汁。
我張開嘴,感受到苦澀滾燙的液體被灌進喉嚨。
辛辣灼燒着我的喉管。我卻甘之如饴。
我嗆地劇烈咳嗽,拼命扭動被綁住的身體想要逃離,卻被捏住了嘴巴,不得不大口吞咽。
終于,香氣褪去,眼前的幾人也紛紛消失不見。
但他那句話,卻餘音繞梁般久久無法消散。
“喝了它,我放你走”
“喝了它,我放你走”
“喝了它,我放你走”
“喝了它,我放你走”
“喝了它,我放你走”
......
沒有語境,沒有語氣,是玄烨的聲音,卻是陌生的口吻。
我突然覺得害怕。
圍繞着的六個金碑開始旋轉,食道内還殘存着湯藥。
我又有強烈的,想吐的欲望。
周身溫度陡然下降,我感到渾身汗毛立起,金碑旋轉着向上飛去,在此虛空中形成旋風,而自己立于旋渦中心處,我看到自己披散的長發紛飛。六塊金碑舉聚攏起來,突然幻化成一個人形,沒有面龐,看不清男女和穿着,渾身閃着耀眼的金光,雙手在胸前結轉發論印,緩慢從上方落于我眼前的位置。
不知為何,這個人形的出現,雖然不是現實生活中活生生的人物,卻比見到拿着捆繩的玄烨更讓我安心。我預料是上次的上師,但看身形又不是很像。
眼前人形緩緩開口,聲音居然是現在應該正在慈甯宮後梵宗樓上修行的仁波切!
“嗡、嘛、呢、叭、咪、吽”
随着六字箴言的緩緩吐出,他的面龐也逐漸清晰,确實是仁波切的樣子。
而此刻,我在這無邊的黑暗之中,終于想起之前是在哪裡與這位上師有過一面之緣。
等到面容完全展現時,仿佛腦電波一瞬間打通。
眼前這位,同當時在布達拉宮茶館外,與我遙遙相望一眼的那位——
是一個人!
————
我長舒一口氣,終于悠悠醒來。
這個夢仿佛又過了一世。
我艱難睜眼,看見藏紅色的棚頂。
我不在宮裡。
我已回到府上閨房。
接着,我隐約聽到阿瑪和額娘的對話:
“老爺,她還隻是個孩子啊。”
“但是她背負的是整個佟佳家的使命。尤其是在阿姐走了以後,現在佟佳氏族也就萩兒和多兒,男丁也再無一個了。我們不能全部押注在多兒身上啊。”
“唉,老爺,這也要,看,孩子自己的意願。況且,上面的意思,現在也并不明朗。”
“行了,别歎氣了,這樣也不是法子。先讓萩兒好好養一養身子,這接連幾次進宮去,給孩子折騰壞了。”
“……”
眼珠子轉了一圈,确定自己是在自己的床上。
心中的防備瞬間卸下了一大半。
等兩隻眼睛都能睜開了,我扭了扭頭,又動了動四肢。還好,沒有癱掉,隻是手腳有點麻木,多活動一下應該就能恢複。
我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沒想到嗓子裡火燒火燎,
“咳咳”
不禁咳出了聲。
聽到外面阿瑪一拍大腿,催着額娘趕緊進裡屋來。
額娘慌忙小跑進來,看到我睜開眼醒來,還沒到床邊,就落下淚來。
“萩兒你終于醒了!”
“你吓死額娘了!”
這話聽着好熟悉,好像是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額娘也是如此這般話語,急切着希望我能健康、開心。
額娘撲過來我住我的手,不住地顫抖。
“額,額娘”
我啞着嗓子喚她,這位跟我前世歲數差不了多少的溫柔的婦人姐姐。
“好了好了别說話了,先歇一歇,額娘給你弄點水喝。”
“春桃啊,快點,去讓小廚房把上午的粥熱了,看萩兒有沒有胃口,多少喝一點、”
“老爺啊,萩兒沒事,已經醒了。您放寬心。”
額娘一邊給我倒水,一邊安排着種種事宜。
簾子一掀,阿瑪還是沒忍住,走了進來。
快步走到床邊,他腳步頓了頓。
“瘦了一些。”
阿瑪哽咽了下。
我三個月沒見他和額娘了。
“難為你了,萩兒。”
阿瑪握了握我放在被子外的手,喉結動了動。
“我沒事,阿瑪。”
我眼神垂下,不敢看他。
回想起剛才他跟額娘的對話,不知怎的,竟然有些為當日在宮中崩潰的自己感到些許愧疚。
愧疚于沒有再忍耐一下,愧疚于好像辜負了阿瑪和額娘的期望。
有我和多兒同在,本應該可以穩固住佟佳氏在朝中的地位,
現在看來,二老是指望不上我了……
可是,多兒……
我一想到以後重擔要全部壓給他,就覺得于心不忍。
能看見的是他常年累月身上不見好的傷疤,和日複一日從不間斷的刻苦學習。可看不見的呢?看不見他隻十來歲的年紀就背負着全家的使命,看不見他日日在聖前的隐忍和擔當,屢次進宮受挫,我再清楚不過,聖駕不是這麼容易伴的,依舊所謂伴君如伴虎,而這麼久一來,多兒能夠平穩獲得信任,背後的努力可想而知。
看着額娘趕忙拿來濕帕子和水,喂我喝下,爹爹站在床腳顯得有些局促的樣子,
還有夢醒時分那個電光石火間的聯系,前世與今生的鍊接。
我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