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起一粒花生米,輕輕在桌上磕點着,打着拍子。
我看到容若坐在我旁邊,喉結上下翻動了幾下,似是做了很足思想準備後,伸出一隻手來,覆在我右手上,握了握。
我看着兩隻疊在一起的手,又看了看窗邊還在擡頭看銀河的老秦,真是要命。
“宮裡呆着不開心,我們就走。”
我看着他,苦笑了一下,隻是嘴角提了提:
“走去哪裡?”
“天地廣闊,何嘗會沒有你我二人容身之所?”
“你我二人?”
容若點了點頭,彼此對視,他看着我的眼中,有星辰。
我不動聲色地将手抽了出來。
我眼前浮現的是碧雲那略顯寡淡的面容。
“碧雲呢?你将她置于何處?”
容若愣了一下,他沒想到我會這麼問。雙手在桌上緊了緊。我側目看了看老秦,不知是不是裝的,這麼愛湊熱鬧的他,今日居然一直仰着頭看星星。
“萩兒,你可以随時,考驗我對你的真心。”
容若将我的話理解成了吃醋的行為。
我不禁莞爾一笑,點了點頭:
“可惜啊,人生不能若初見。”
他怔了一下,領悟了我的意思後,好看的濃密的睫毛撲閃了幾下,眼底逐漸浮出了像是森林氤氲出來的霧氣。
我别過頭去假裝跟老秦一唱一和。
我不知他是真醉還是假醉。
反正我是醉了。
但感謝那次的三人聚餐,自那晚之後,我好像終于放開了自己,也在這個本不屬于我的時代找回了自我。
我不再循規蹈矩天天貪生怕死,刻意仿照古人行事、說話,把自己搞的超級不自在。
我若每日擔驚受怕,即便在宮中得以護得佟家周全,相信爹娘也不希望這個結果是淩駕在犧牲他們大女兒快樂和幸福的基礎上。
我倒不如做回自己,向老秦看齊。
在陪着家裡人過完重陽後,我正式開始了清心寡欲的禮佛生活。
容若誠不欺我。他們葉赫那拉家族,确實在西郊玉泉山下有一别院,名為“渌水亭”,距離老祖宗去的劉宅大院不過一個時辰的距離。
不要小瞧這一個時辰的車行距離,相比于進一次宮就要四五個時辰相比,這點時間确實算“近”了。
不知道那天容若是沒理解我抽開手的意思,還是其他原因。他并沒有因此而從我的生活中離開,而是常來看我,帶着多兒。
坐在馬上疾馳也要很久,他們卻不覺得長。
美其名曰來幫皇上關照老祖宗的禮佛日常。
因為禮佛期間老祖宗不吃葷,我便也盡量隻吃素。他們便帶秋日的梨和果子來,多兒還帶額娘縫制的軟墊和棉被。
天氣冷了下來,屋裡開始燒炭。
仿佛回到剛來到這個世界時的日子。
那時候還沒進過宮,不認識什麼老祖宗,玄烨,赫舍裡和後宮一衆人等。
那時候日子還過的逍遙自在得很。
我知道這裡也滿布是玄烨的眼線,畢竟“普天之下莫非皇土”。
但我不怕了,畢竟老祖宗都默許了容若和多兒常出入劉宅的事實,皇帝小兒知道就知道了呗,之前不也是他跟容若交代着,要“多加看守麼”?
恍惚間回到了前世與祖母在昆侖山下禮佛的日子。
日子就這麼過着,早課、晚課、誦經、禮佛
多兒要學禮拜方式,我便教授于他。
《殊勝禮拜儀軌》中說到:
“左右雙手并攏作合掌,願能獲得方便與智慧。雙手合掌放置頭頂上,願能往生密嚴空行刹。雙手合掌放置于額前,願能遣除身所造業障。雙手合掌放置于喉間,願能遣除語所造業障。雙手合掌放置于心間,願能遣除意所造業障。合掌雙手各自之分離,願能成辦二身利有情。雙腿膝蓋頂觸于地上,願能阻壓輪回與惡趣。雙手十指接觸于地面,願能趣入五道十地果。腦部額頭碰觸于地面,願能觸證十一光明地。二臂雙腿四肢之伸屈,願能任運成辦四事業。身體一切諸脈之伸縮,願能自然解開諸脈結。脊柱以及中脈之仰俯,願能諸風融彙入中脈。五體投地随之起身形,願獲不住輪回聖者道。複次俯身鞠躬并合掌,願能不住涅槃度有情。”
我一邊背誦着禮佛要點,一邊幫多兒擺着姿勢。小小人兒裝模作樣虔誠的樣子讓我忍俊不禁。
容若在一旁站着,眉眼彎着,言笑晏晏。
我也并非忘記了來禮佛的初衷,仁波切日日能相見,卻苦于一直找不到合适機會與他問清楚。為什麼我們會在三百年後的布達拉宮腳下相遇?他是否也是穿越而來?我們到底是幹嘛來的?他是否記得我?認識我?
有旁敲側擊問過,大師是否去過布達拉宮。
之前已在老秦那裡做過功課,布達拉宮是松贊幹布于1645年重建的,現在是1670年前後,中間隔着二十多年,即便信息再閉塞,隻要是拜藏傳佛教的,不可能沒聽過此地。
“尚未有緣去殿堂朝拜。”
這是仁波切回給我的原話。
哪怕我之後再如何暗戳戳的暗示我們見過,比如提到十月的拉薩呀,轉經筒呀之類的物件,但仁波切沒聽過就是沒聽過,沒見過就是沒見過。
這裡我還是很佩服佛教徒的虔誠和誠實的,隻可惜這樣一套操作下來,我的心涼了一半。
看他的樣子不像是裝的。
我甚至又調動出“微信還是支付寶”的梗來測試他,仁波切并沒做聲兒,看起來是完全沒懂。
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我隻好如此勸慰自己,終歸要在這裡禮佛三個月,總歸會有些蛛絲馬迹可以探究的。
此次禮佛更重要的一件事,是老祖宗要我協助進行《大藏經》的翻譯和修正工作。
雖說在清朝之前的曆朝曆代,都有過譯本,但苦于年代久遠,冊子缺失了不少。
像是明朝萬曆年間的版本,修訂于約公元1605年,隻複刻了《甘珠爾》和《丹珠爾》兩冊,且大部分毀損不存,印本也極少流傳。
所以本次禮佛的主要任務,就是将現存的版本進行修訂并朱刷(拿紅筆重新描寫),然後殘存缺失的,由仁波切進行翻譯後再有我來負責整理入冊。
禮佛的時間不是按照天過的。
是按照修訂的文獻長短過的。
一般修訂一小章,前後從翻譯到更正,到翻閱典籍,而後描紅入冊,需要大約三到五日。
除了早課晚課時陪着老祖宗誦經祈福,我其他的時間幾乎都撲在了這件事上。
這件事讓我終于覺得,來到這裡,自己是有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的。
燈油時刻是滿的。我看着清澈的一汪,聞着酥油燃燒出的特有的味道,想到前世在布達拉宮那日,我看到遙遠的信徒,從家裡帶來私藏多時的酥油,隻為在聖堂前供奉出來用以點燈。
容若說我好像入了定了,每日不知疲倦的抄寫着騰挪着經書,有時接連好幾日連經房的門都不出。
隻有我自己知道,我太快活了。
我學會了掌控自己的時間,我學會了分配每日的工作,我終于在日複一日的看似繁瑣工作中,體會到了多巴胺分泌的快樂。
初雪降臨的那日。文字的上半部分整理好了。
之後就是要請宮中的畫師來給經書作畫,是為了讓整個經書更加活絡生鮮,也更易于理解。
夏天的時候宮裡我跟着學畫的老師,就是即将到來的臨摹經書畫作的人選。
老畫師對我有很強的信任和器重,他負責勾邊,我負責填色。
這次翻譯的經書,版型較一般藏文經大,每筴扉畫均為手工繪制,筆觸細膩,設色鮮麗。
後代被很多人誤認為,筆畫大多出自藏族和蒙族宗教畫家手筆,其實隻有很少數人知道,這版經書的上冊,是一個叫佟佳妤萩的小姑娘,和仁波切大師,還有宮中的老畫師,三人一筆一劃,用了近五個月的時間修訂出來的。
北京冬日的雪可真大。不過兩日沒出房門,打開門發現積雪竟然齊膝高了。
春桃從這月下旬開始,因為要準備過年的事宜,便讓她回家裡幫忙去了。反正我這裡老祖宗供着我一日三餐,吃得飽穿得暖還有事做,家裡人也沒有太擔心。
“瑞雪兆豐年。明年肯定是個好年頭。”我給老祖宗碗裡夾了齋菜。
老祖宗在這邊禮佛,面容也越發和善平靜起來,也看着越發與世無争了。宮中的事她不再過問,全憑玄烨把關。
說起玄烨,我現在對半年前出宮那日的記憶寥寥,好像是想自己将那段往事封存了一般。
他來過一次,劉宅大院。
我躲掉了。
躲在自己的房裡,繼續抄寫經書,一天一夜都沒有出門去。
老祖宗知道我在躲他,也并不逼迫我們相見。
我心裡别扭地想着,可能他也不想見我吧。
之前在府上休養的那半個月,聽春桃說過,玄烨本意是讓我留在宮中休養,但拗不過死活撬不開我的嘴,沒法灌藥進來,看着我在宮裡就那樣渾噩躺着人事不知,整個太醫院都那我沒辦法。
“那我最後如何出了宮?”
“小姐在塌上不停說着‘求求你放過我’,皇上聽着心都碎了,終于松口,親口許諾放了小姐,您這才松了口喝藥。後來看着穩定些了,老爺就趕忙派人給接回府上。”
是啊,他心都碎了。
我的心,又何嘗不是被淩辱到稀碎呢。
我們都對彼此失望透頂,此生都不想再見吧。
我哭笑笑,在這三十公裡外的荒野,我能躲一天,算一天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