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還燒着炭,比門口稍暖和些。
玄烨自顧自背對我跪在蒲團上,前面桌上放着的是姨母的牌位和玉寶。
上刻:孝康慈和莊懿恭惠溫穆端靖崇天育聖章皇後
“皇上萬安。”
我還是有點困,差點把“萬安”說成了“晚安”。
我在殿内青磚上跪下行了大禮。
心裡浮現起春桃那句:“小姐求着萬歲爺放過自己,萬歲爺流淚了,他聽的心都碎了”。心裡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蔓延。
晌久,我悄咪咪擡頭,他還筆直地背對着我跪着。
看着案上的香要沒了,也沒等他讓我平身,直接從地上爬起來,繞過他。
在案旁抽了三根香出來,畢恭畢敬地點燃,然後插在香盆裡。
青石闆太硬了,不想遭罪的我退回來跪在另一個蒲團上,在玄烨側後方。
我不是去年那個畏手畏腳的佟佳妤萩了,相反,經過了一個冬天的閉關和将近一整年的别離,我好像終于,能理解他一點了。理解他的孤獨,他的無助,他的種種。閉上眼,我仿佛看到去年他攥着我的手,一遍遍哄着我将藥喝下去,一遍遍承諾我,隻要我别離開他,他就放我走。
說到底,今日的他,隻是一個失去母親的十八歲少年罷了。
此時大殿内隻有台上的幾盞燭火,青石闆像黑色的睡蓮,在無盡的黑夜裡,伸向大殿的後方,終與黑暗融為一體。月光透過窗棱灑進來,将地磚分割為一塊塊小的。看着前面依舊直挺挺跪着的玄烨,不禁想起李白的那首:
孤燈不明思欲絕,
卷帷望月空長歎。
又略微跪了一會,我聽到玄烨開口:
“念錦,是額娘的閨名。”
嗓音沙啞,像是自說自話。
“哦。姨母有,很好聽的名字。”
我還沉浸在他略顯清瘦的背影,愣了一瞬,不知道此時此景,應該說什麼才最應景。
回想今日他帶領王公貴族大聲念誦祖訓的場景,心裡有些難過。
兩人又默默坐了一會,夜已深了。我不知道阿瑪是否還在門外等我。
炭盆中的火星小了些,有一絲涼意。
過了好久,久到我點的三根香也燒完了,他爬起來換了一炷香,插着。
複又回到蒲團上坐下。
我也從筆直跪着變為跪坐在墊上。
“朕當日,不是有意為之。朕是,是太在意你了。”一字一句,咬字清晰。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心尖尖上像是被誰的手指,撚了一下。
轉着圈兒地癢。
我完全沒有做好接受這突如其來話語的準備。
胃裡的蝴蝶不禁打了個顫兒,我在旁邊的軟墊上,沒有接話。
我不知道說什麼。
二人一年多沒見面,我剛進殿時,總覺得有些生疏在彼此身上的。現在他突然這樣說,着實打得我措手不及。
這是我來這個世界第一次,感受到事情可能在向我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
他并沒有期待我說什麼,自顧自繼續回憶:
“去年夏日可真熱啊。”
“朕每次從雍和宮去坤甯宮的路上,那栾轎晃悠晃悠的,都要被暑氣烤幹了。”
他搖搖頭笑了一下,好像沉浸在去年的夏日裡。
“可是想到你在,朕就想去,想去看看。”
“你是這深宮裡的開心果。”
“其實笑話沒那麼好笑,但你講出來,就很好笑了。”
“朕又怕啊,怕赫舍裡和你因此遭到敵對,便不好多留,連晚飯都沒同你們用過。”
“朕羨慕你阿,羨慕你無憂無慮,沒心沒肺。羨慕你有春桃,有多兒,有赫舍裡。”
“朕,很小,就沒了爹,然後,又沒了娘了。”
我愣了一下,緊緊咬着的下嘴唇都要出血了,我打小聽不得這種話,感覺又要淚失禁了。
“八歲以後,朕就沒有朋友了。老祖宗說,一旦成了天子,其他所有人,都是臣民,是臣民,就要有君臣之分,他們跪我,拜我,敬我,卻也怕我。這些年,我慢慢懂得老祖宗當年那句話——天子,是世上最孤寒的病。直到你住進赫舍裡宮裡,才突然感受到一種久違的親切和開心。
所以我好怕,怕有人從我身邊将你搶走,我好怕,怕你不開心,怕你受騙、受欺辱。确實,我誰都不相信,哪怕是容若,我不想,有一點點機會,将你推向任何危險中。
但沒想到,最後傷害你的人,還是我。”
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自稱“我”
我張了張口:
“表哥——”
他每說一句話,我的心就好像是被撩撥的琴弦,發出綿長細膩的、繞指柔般的長音咪。
“隻可惜啊,朕沒有想到,表面上嘻嘻哈哈的你,表面上每次朕去了都笑臉相迎的你,實際上,卻那麼抵觸,那段宮裡的日子,抵觸到,要求我放開你。”
似是想到去年我昏迷時的求饒,他以幾乎不可聞的聲響,歎了口氣。
“表哥——不是的——”
我到底想說什麼呢?我現在否認還有什麼意義呢?
他終回過頭來看我。
剛在跪坐在蒲團上,聽他絮絮叨叨說了那麼多,現在四目相對,我一瞬間居然要流下淚來。
一時間不知要怎麼應對,我沒頭沒腦接了一句:
“你說了這麼多,我需要消化一下。”
他看着我,歪了歪頭笑出了聲來,而後點了點頭,視作默認。
“诶呀——”
他笑着長歎了一口氣。
“終于把這一年攢着想跟你說的話,都說完了。舒爽!”
他仰起頭看着為額娘塑的像,今日在最親的額娘面前,他對我說出了這些。
“你沒有什麼要說給朕聽的麼?”
“啊?我?嗯——恭喜萬歲爺,姨母的在天之靈,今日可以告慰了。”
我東拼西湊,說了個八竿子打不着的籠統答案。
“嗤”
他不屑笑笑。
“早就該如此了,五年了。要不是這些年,朕在朝中根基不——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我懂的。”
他拉回眼神看我,好看的雙眼在我兩個瞳孔間遊離,眉頭皺了皺,一臉不可思議。
複又好像突然想到了去年生擒鳌拜的關鍵時點,他面上舒展開來:
“也是,朕總覺得你長大以後,就跟小時候很不一樣了。不光跟小時候,你真是朕認識的一個很特别的所在。”
“萩兒算不得特别,表哥有天下,想要尋個什麼特别的人兒,還有尋不到的道理?”
“天下……呵呵”他聽到這個詞,無奈笑笑:
“天下是責任罷了,這九年我日複一日勤勤懇懇,除了陪老祖宗每年去一次溫泉别館,夏日圍場都很少去。在這深宮,在那高堂,卻換來所有人都怕朕。”
他自嘲般搖了搖頭,擡眼:
“卻換來,你也怕朕。”
“現在不怕了。”我大着膽子說出了這句話。不知道怎的,我默默感覺今日他的精力已被耗盡,應該是不會再暴怒了。
“那說明去年是怕的。”他歪了歪腦袋,瞬間抓住了我的邏輯漏洞。
沒什麼好不好意思承認的,皇恩本就應該威嚴。
“嗯——去年夏天,我确實每天都在擔心被,被殺掉。”我承認。
他擡眼看着我,不禁笑了:
“怎麼會呢?怎麼會被殺掉?”
我低下頭,不敢看他,承認自己的弱點,終究是害羞的。
我嘴裡鼓了鼓氣,擡眼看他:
“我背負着全家的期望和使命進宮去讓姐姐開心,你那時卻對我那麼兇,我怕,一個沒說好,就要被誅九族。”
我嗫喏道。
他怔了一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像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笑話,發自内心開心地笑了一串。
他的“哈哈哈”的回聲還響徹大殿,不絕于耳。
我聽到門口梁九功帶着幾個太監的腳步聲,還有低聲交談,帶着疑惑。
此時已接近半夜了。
我想到阿瑪,我想出去看看他老人家,想告訴他不用等我了。
不覺間,一縷情絲如藤蔓纏繞,悄然滋長于二人心間。似有若無,若即若離,如當日春風拂柳,細雨潤花。
“噼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