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當天就要回宮去，玄烨沒空留我，隻同我呆了不到一個時辰，飯都沒吃便又去忙了。我倒是被老祖宗攔下，定是讓我再呆兩日，美其名曰“好容易見到玄烨臉上有點笑模樣了”。

我害羞低頭，實則對自己有些許惱怒，宮中剛發生了那麼一件大事，怎的我好似就這樣一個人跑出來度假般閑逛。老祖宗還按頭讓我體驗溫泉，但因心裡實在惦着赫舍裡，便謊稱來了月事，以不方便染髒泉水為由，到底也沒有泡一次。

玄烨見了我心情似真的好了一些，第二天甚至一起用了晚餐，按蘇麻的話來說，“這折子事屬實難得，咱們萩兒的面子果然夠大。”

此番話像是在飯後故意說給德嫔聽的一般，上次見這個小姑娘還是節後喝馬奶酒那次聚會上，此次晚餐時間雖短，她卻拒絕同我對眼神，又在我瞥開後拿餘光看我，一如回到了幾年前在慈甯宮初見的時候。

她也不是小孩子了，此次獨獨被玄烨帶出行宮這裡，已經能感覺到老祖宗對她的有意栽培，也能看到玄烨對老祖宗話語的重視，隻可惜她自己不上進，三年有餘，提到佛經佛語依舊也不懂什麼，也并不上心去學。我總想提醒她，就這樣下去也許會錯失老祖宗身邊最受疼愛的位置。

我本無心搶任何人的任何位置，也從沒将自己放駐在任何人之上，更沒必要樹敵，我甚至不是一個妃子。

三日後我要啟程返京，怕是留久了無法跟赫舍裡交差，此行雖不是她派我來，但也是知曉的。赫舍裡身子雖這半個月有些好轉了，我卻不敢多呆。

還沒上馬車，遠遠看見一匹快馬迎面疾馳而來，等看清馬上的人時，我着實吃了一驚。因為馬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五爺常甯，和，一個披着紅色鬥篷的，姑娘？

如何常甯會帶着一個姑娘上馬？如何又會過來行宮這裡？

我正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常甯已看到我，隻見他速速勒緊缰繩，馬兒跟一個月前一樣前蹄騰空驚呼了一下，然後不耐煩地踢踏着停了下來，還在不停地倒着小碎步。

馬兒性子真随主人啊，我想。

我倒以為，以他的性子會視我而不見，帶着姑娘從我身旁疾馳而過呢。

停下後常甯翻身下馬，站定了。今日換了一身淺棕色常服袍子，依舊是玉帶束發，一雙小狗眼亮晶晶的。還是爽朗清秀的模樣，絲毫看不出此副好皮囊下，裝着的是如何暴脾氣的少年。

“請五爺安。”

我先發制人，蹲下行禮。人家都下馬來了，想必還是要打個招呼才好。

他先是沒理會我，讓我自己在那半蹲着。自顧自下馬後朝着馬上一伸手，将姑娘從馬上抱了下來。

對，我沒看錯，他将一個姑娘，從馬上，抱了下來。

如果我沒記錯，之前赫舍裡說過，近兩年想為常甯尋門親事。

所以他如今應該還沒有妻才對。

等将姑娘扶穩，這才回頭，揚了揚手算是代表看到了我的行禮。下巴揚起的角度讓我想沖他吐口水，接下來這句話更讓我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佟佳姑娘好興緻，趕了三百裡路來泡澡啊。”

他笑嘻嘻好像忘了之前在西華門前朝我咆哮的事。是誰說以後就當不認識我來着？他怎的今日興緻如此好？

真是少年脾性。

原來覺得他們家的兄弟幾個多少都有點子躁郁症在身上的，但如今感覺玄烨已經好了大半，還剩個恭親王常甯，倒是依舊我行我素。

不對，哪家少年能有他這樣反複無常的脾氣？該說真是個神經病才對。

我心裡罵娘，礙于陌生姑娘在場，不好發作于他，便隻有橫眉冷對過去。

說到這個姑娘，我翻了常甯一個白眼後将眼神落在姑娘身上，投去詢問且關切（八卦）的目光。

“來，苒兒，見過佟佳氏，這位的阿瑪和弟弟都是頂呱呱的勇士。說不定你們以後還要打交道。”

常甯攬過身邊的女子。我這才定睛看了這位身披漿果紅披風的瘦小女子，為了防風，鬥篷上還帶了一個大帽子，此刻正遮在額上，隻露出向内收着的一點小巧的下巴。

聽聞常甯此話，女子伸出纖纖玉手，雙手将蓋着的帽子掀開露出真容，好似費了很大勁似的，腳下還倒了兩步，好像差點給鬥篷帶倒。

“好了好了，怎的還在流淚？旁的人沒來由要怪甯哥哥欺負你了。放心，有小爺我在，肯定為你做主的！苒兒放心便是。”

常甯連忙扶住女子的肩膀，上下搓了搓，臉上一副疼惜的表情。

這都什麼癖好？

怎麼，五爺也帶着患有小兒麻痹的女友也要來泡溫泉養病嗎？

我揶揄的話差點脫口而出，想到連人家姑娘都不認識，萬一真有什麼頑疾就不好了，扁了扁嘴将氣人的話咽下去了。

“小女吳氏，見過佟姑娘。”

氣若遊絲，我差點沒聽清。

這句話一出，我立馬想到那句古詩：

美女卷珠簾，深坐蹙峨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對，就是這種感覺。這種盈盈要被風吹倒的、随時都有可能兩眼一翻暈倒的孱弱感，此刻說完這句話，她才半蹲了一下算作行禮，然後緩緩擡頭，再擡眸子，跟我四目相對後又馬上低下眼神，撲閃着眨了幾下眼，微翹的睫毛上仍然挂着晶瑩的濕潤。

别說旁邊站着的常甯一副沉溺在情愛中的模樣，就連我一個女子，都覺得對着這樣一位姑娘，莫名會心生保護的情緒。不知這位可是他未過門的妻子？不然怎好孤男寡女這樣當街摟抱在一起？

我淺淺回了個禮，常甯便一手牽着馬，一手摟着姑娘，點頭沖我示意了一下，繞過我的馬車徑直進了别院的大門。我狐疑地回頭看了一眼，門口四個守衛也隻敢查了常甯的腰牌，并不敢多問，就将人放進去了。

看着姑娘踉踉跄跄的腳步，總感覺要不她就是身體真的有點毛病，要不就是裝的。

剛隻顧着看楊柳腰的美人，怎的沒意識到，這是位漢人姑娘。想了一瞬，回想起玄烨那天說常甯時恨鐵不成鋼的表情，還是沒能想通，我扭頭上了馬車。

“老胡，咱們回京之後，直接去一趟《好再來》。”

“哈？等等，你說你阿瑪給你的信上說，是恭親王，現在正在看管軟禁中的吳應熊？”

我點點頭，第一次心服口服叫他師父。

“這好像比我所了解到的進展更快啊——”

老秦将杯盞中茶沫子吹開，呷了口滾燙的熱茶，咂巴了兩下嘴，假裝擡着頭翻着白眼，左手拇指在其他幾根指頭上輪番點了點，宛若算命先生。

還是給人瞎算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