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日後,京郊仲夏大雨滂沱聲中,檐角銅鈴乍響。
玄烨攜曹寅踏碎一院月光,烏金靴碾過青石闆上水窪。春桃捧着團扇立在垂花門邊,清風秋雨兩婢子垂首跪在階前,檐下的飛燕驚得撲棱棱亂撞。
“八日。”
我倚在朱漆斑駁的房門口冷笑,腕間纏枝銀镯磕在柱面發出清響,若還縛在那漏風的閣樓,隻怕連骨頭渣子都讓野狗啃盡了。
本欲繞道偏門,奈何這茅檐低小,院牆頹圮,到底在煎藥的竹棚前撞個正着。
玄烨明黃常服上五爪金龍刺得人眼疼,我徑自将湯藥濾進青瓷碗,刻意忽略他直盯着我面上覆了紗布的創口。氤氲水霧模糊了他欲言又止的面容。
曹寅倒是難得安靜,隻把腰間玉墜子搓得滴溜轉。
玄烨在外廳枯坐整晚,木頭案幾上茶湯涼透,指節叩擊聲似更漏,一聲聲碾碎暮色。
終是踏進廂房,龍涎香混着血腥氣在帳幔間遊走。我正扶起容若喂藥,蒼白面容陷在青緞枕間,鴉色長發如潑墨散落。湯匙碰到唇畔,他睫羽微顫,褐黃藥汁順着下颌滑落,洇濕了素白中衣。
我默默歎口氣,掏出腰間帕子輕拭,調整了容若在我懷中的位置,輕捏住他下颚,又灌了一勺進去。
喉間上下翻滾,終是咽下一口。
“朕倒願躺在此處的是自己。”
太醫院判忙不疊打圓場:“皇上與納蘭大人兄弟情深...”
“聒噪。”
玄烨冷聲截斷,目光卻如鈎子般絞在我腕間。我垂眸用絲帕拭去容若頸間藥漬,湘妃色裙裾拂過他垂在榻邊的指尖。玄烨忽地攥緊床幔流蘇,金線穗子簌簌掃過我後頸。
“戌時三刻了。”他忽地提高聲量,“未出閣的姑娘宿在男子榻前,成何體統!”
我慢條斯理掖好錦被,容若在夢中蹙眉,我輕拍被面如哄稚子:“萬歲爺可要親自照料?”
指尖劃過容若腕間滲血的繃帶,“這八日來,臣女都是這般衣不解帶。”
玄烨面色驟青,鎏金扳指在床欄劃出深深凹痕:“你...你們...”
他忽地踢翻腳凳,黃楊木砸在青磚上裂作兩半,“曹寅!把容若擡去東廂!”
“皇上三思!”
院判撲通跪地,“納蘭大人傷口未愈,萬萬挪動不得啊!”
我輕笑出聲,菱花窗外風大雨急,打在院中殘荷上噼啪作響。玄烨猛地逼近,龍紋皂靴碾碎我裙邊落花:“你笑什麼?”
“笑萬歲爺金口玉言。”
我仰頭望進他猩紅的眼,“讓我生死由命的是您,今朝要擡人挪榻的也是您。”
指尖撫過藥碗邊沿,“倒不如說,您惱的是臣女甘願在這破落茅屋當看護婦?”
玄烨突然攥住我手腕,藥碗當啷墜地。碎瓷濺起的水花沾濕他袍角,我瞥見春桃在門外死死捂住嘴。
我掙開桎梏,從袖中抖出染血的帕子:“這是容若為我擋刀那日用的。”
猩紅斑駁浸透白絹,“而您那日,正在太和殿聽南曲班子唱《長生殿》罷?”
玄烨踉跄後退,撞得博古架上藥罐叮當,眼中帶有熬夜特有的猩紅,不争辯任何的,他甩袖大步出了卧房。
屏風外突然傳來碎瓷聲。我一怔,曹寅突然閃身進來,嬉笑着打岔:
“佟佳姑娘說笑了,萬歲爺日理萬機,哪有閑心聽什麼折子戲。外頭雨大,皇上不如...”
“回宮!”
玄烨高聲打斷他的話頭,拂袖而去,明黃身影撞碎雨簾。
春桃掀簾查看,回來時面色古怪:"梁公公送來的雨前龍井...被萬歲爺砸了。"她比劃着滿地狼藉,"說咱們這窮酸地方配不上禦賜之物。"
随後開始收拾殘局,我拾起地上碎瓷,鋒利邊緣在掌心壓出紅痕。若這瓷片劃破的是九龍紋樣,是否就能剜去那些湯泉宮氤氲的夜,剜去碧雲剔骨的痛,剜去赫舍裡那聲摻着血沫的“我必須,得有個孩子”?
窗外驟起驚雷,容若在榻上不安地動了動。我忙握住他冰涼的手,燭火搖曳間,瞥見玄烨仍立在院中回望。雨幕如紗,他眼中水光究竟是雨是淚,終究看不清了。
看着玄烨離開的背影,我卻心生一絲小人的得勝心,我們互相從心底裡讨厭對方的話,是不是,也算打平了。
我希望他恨我,這樣當初我沒能在他離宮期間護得赫舍裡母子安全的事,我也能感覺心裡好受些。
殘燭将盡時,春桃捧着鎏金燭剪湊近雕花床欄。我正替容若掖被角。
“小姐當真要學卓文君當垆賣酒?”
春桃剪去燭芯爆出的燈花,“萬歲爺今晨派人從秦老闆那裡拿來十二箱蜀錦,說是給納蘭大人養傷用。”
她朝窗外努嘴,月光下堆着描金漆箱,像極了紫禁城朱紅宮牆的碎片。
“其實...小姐是故意激萬歲爺的吧?”
雕花窗棂漏進幾粒流螢,落在容若蒼白的唇畔。我望着他襟前猙獰刀傷,閉上眼,仿佛看見溫熱的血順着他的脊梁淌進我衣領。
“春桃你看。”
解開他襟前盤扣的手在顫抖,“太醫說再偏半寸便是心脈。”
現代解剖學知識在舌尖打了個轉,化作一聲歎息。
燭火噼啪爆響,将他夢中呓語襯得愈發清晰:"...萩兒...别怕..."
“小姐究竟...”
春桃低着頭,手指在腳踏的木階上無意識地劃來劃去,半晌,好像鼓足了勇氣,她擡起頭來問我:
“小姐對納蘭大人,可動心?”
我心裡一緊,不禁眉頭皺起,本來撫在錦被上的手也不自覺攥了起來,面對這個問題,我像是被審問一樣,突然如坐針氈。
我怕的是什麼?
我怕的是面對自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