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閣為三層加一閣樓建築,外部漆有绛紫紅油彩,白日時分在陽光的照射下同周邊一種樓宇商鋪形成明顯對比,确有鶴立雞群之感。此時一樓正中為舞台搭建,正有明豔舞娘奏琴舞曲,因着一碗蓋碗茶的價錢就可待上一整日,所以周邊圍繞數百好人圍着拍手稱好。
二樓則是酒樓排擋,此刻夜食的攤檔已經下班,隻餘幾桌還沒盡興的客人。
我們所在的三樓則是包房位置,但說是包廂,卻是被一個個一人高的屏風給隔開的,所以雖看不到左右兩邊,但說起話來也并不爽朗清淨,如隔壁有高談闊論之人,倒也是聽得一清二楚。
我伸手按了按太陽穴,人家是來飲酒取樂,可我在這裡,卻是越喝越悲傷。老秦也是失了語似的,不再相勸,而是默默坐在一旁也喝了起來。
二更梆子敲到第三響時,木樓梯突然綻開串銀鈴般的足音。我盯着湘妃竹簾下露出的石榴紅繡鞋——綴着東珠的鞋尖竟與容若送我的及笄禮如出一轍。來人掀簾的刹那,滿室燭火都為之一顫。
紫玉姑娘绾着驚鴻髻,發間斜插的鎏金步搖卻作男子冠纓狀。她生着雙含情目,眸色比夜色還濃幾分,眼尾用螺子黛拖出燕尾似的弧度。最奇是那身月白襦裙,乍看素淨如道袍,轉身時卻從織金暗紋裡浮出整幅《韓熙載夜宴圖》。
在我一直的想象中,紫玉姑娘應是豔冠群豔,風姿絕代的女子,在老秦多次的描摹中,我已多少有點帶入石頭記中王熙鳳和史湘雲的影子。
當真端坐于前,沖着我盈盈一笑時,才看出是個與我腦海中頂不一樣的人兒。
漢人特有的漆黑的眸清澈見底卻又不失明媚,仔細看去,卻又透着絲毫神秘,讓人無法琢磨,柳葉般的細眉下眼角蕩出甜的笑,不笑時像個冷面美人,笑了起來卻又妩媚動人,讓人有種集萬千風情于一身,卻又不屑用這萬般風情的人。
"早聽秦掌櫃說佟佳姑娘是妙人。"
她執起我那盞殘酒一飲而盡,腕間九轉連珠镯叮咚作響:
"今日方知何為明珠蒙塵。"
老秦在旁撫掌大笑。說早知道你們一見如故,就早帶你來紫玉閣同你這異姓姐妹相見了,隻可惜這個佟佳大小姐,前兩個月竟然連門都出不了,實在可惜。
我望着案前這對璧人,忽覺紫玉閣的熏香裡混着雪山的冷冽——那是我在容若大氅上聞過的,獵戶特制的防狼煙的味道。
我沒有辦法連續五分鐘不想到他。
這種感覺真的很糟。
紫玉姑娘的聲音跟她的名字一樣好聽:
“姑娘的遭遇,秦爺大緻跟我說了,我比姑娘虛長幾歲,也是在這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所以今兒個來也不是為了勸姑娘你趕快放下他,或者趕快往前看,因為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人不耗盡所有的期待,是不肯說再見的,每個決定轉身的人,其實都已經在風中站了好久。你會突然放棄一個人和一件事,一定是積攢了太多的無力和失望,當你終于發現自己的堅持好不值得,才會終于選擇放過自己。”
紫玉執起越窯青瓷壺,将茶湯注入天目盞的動作行雲流水,腕間白玉跳脫映着燭火,恍若窗外浮動的月光。
說着,從纏枝蓮荷包裡摸出枚玉虎符:
"姑娘可知這玉虎符的來曆?"
她指尖拂過符身上纏繞的并蒂蓮紋,眸光忽地飄遠:
"七年前有個江南書生,用祖傳的調兵符換了閣裡姑娘一夜琴曲。"
茶煙袅袅間,她鬓間累絲金鳳簪垂下的東珠微晃:
"那癡人後來中了探花,卻把符熔作金钗贈了另一個心上人。"
我摩挲着符身陰刻紋路,忽覺指尖刺痛——原是紫玉将滾燙的茶盞塞進我掌心:
"世間情愛如煎茶,火候過了便隻剩澀味。"
她掀開臨街的湘妃竹簾,月光直直灑進來,竟突然一片澄明。
一如我此時的内心。
"他要做滄浪客,卻把姑娘困在朱門恩怨裡。"
紫玉的步搖随歎息輕顫,驚起香爐裡半寸香灰:
"我年少時也曾等過個薄幸郎,等到漠北商道都刻滿他的婚訊..."
她褪下左腕九鸾璎珞圈給我看,内側竟錾着"與子偕老"的契文:
"如今倒慶幸當年剜心之痛,否則怎知天地遼闊?"
我心下動念,感懷第一次見面,紫玉怎就願意袒露如此内心。
之後,紫玉引我至屏風後的暗閣。滿牆輿圖星羅密布,呈現完整漠北商道,商道地圖被朱砂勾勒成展翅鳳凰:
"這是十三行省未竟的商路,比男兒腰間玉帶更遼闊。"
她忽然将玉虎符系在我禁步上:
"此符能開漠北三十六驿,姑娘若願做翺翔的鳳,何苦困在納蘭府的鎏金籠?"
子夜風雪卷着胡旋樂撲進軒窗,紫玉替我绾發的動作比額娘更輕柔:
"現在,且去耗盡那點兒癡念,待你見慣大漠孤煙,方知小兒女的情長不過指尖流沙。"
菱花鏡裡,她為我簪上鎏金點翠鳳钗正啄碎滿室燭影:
"來日姑娘若在關外見到白首鷹,定要為我獵支翎羽制筆——"
話音未落,老秦抱着鎏金食盒撞進來:"你們廚房尋來的,說是剛得的阿爾泰岩蜜!"
掀蓋刹那甜香四溢,紫玉笑着挖了勺喂我:
"這是漠北女兒出嫁時,阿娘必給的添妝。"
蜜裡浸着的雪蓮蕊苦中回甘,恰似她眼尾将墜未墜的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