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我暗自去火塘旁撿起那個裂開的轉經筒,回到卧室打開,發現裡面藏着手抄《金剛經》,乍一看上去沒什麼問題,但仔細看就發現了端倪,這經書不是按順序寫的,倒是像把各種經書中的句子都摘出來拼湊在一起。
我讀了好幾遍,并不通順。
令我害怕的是,每句的第六字連起來卻是:
“黃教供火器于大帳。”
我一直以為西藏和北邊的準葛爾是兩撥人,即便天子未來要收,也是分批去做,勸降也好,和親也罷,路子總歸是多的。
但現在這些藏族漢子能在酒足飯飽之時,在席間如此高談闊論準葛爾之事,敢在公開場合洩密,是不是說明準噶爾勢力對藏區滲透已深?
且這些暗藏的轉經筒内的镌刻,這給新漢王所譜的戰歌,這酒壇下出自遠方的金砂,都讓我有些隐隐不好的預感。
難不成,這對夫妻,是準葛爾的探子?
懷着如此心事,我并睡不着覺,等到三更時分,我摸到樓下後廚找水喝,撞見嬸嬸也還沒睡,正在就着酥油燈磨牛角梳。
梳齒間卡着根銀色馬尾鬃——是當年理藩院六百裡加急密報專用的“龍駒尾”。
許是知道是我,阿嬸頭也不擡道:
“你叔叔當年挨那二十鞭,不是因為偷喝了貢酒。而是因他把病馬,換給葛爾丹的使者,讓那人差點死在半路。”
月光突然被烏雲吞沒,嬸嬸的銀刀劃過梳背,露出中空夾層裡泛黃的紙片:
“漢姑娘,紮西同我們說了,你是那天子身邊的人,我也不敢瞞你。北邊的探子多,勢力也強些,這十年間一直不斷侵擾藏區。”
“但我跟你阿叔,可從來沒有與他們有過交手,甚至你阿叔,還因為不願幫他們送信而被趕出了理藩院馬隊——”
她将牛角梳塞進我掌心時,指尖的老繭刮過掌紋,像某種無聲的印信。
我本就沒有太疑她和阿叔,因是這段時間我自認也能看出這一家的品性幾何,但我屬實沒想到,準葛爾的力量已悄然向南滲入,且竟然已滲入了朝廷的隊伍。
見阿嬸這樣與我坦誠,我便将牛角梳和轉經筒都收好,心下一寒,不知道玄烨,是否知曉邊|疆|如此動|蕩。且兩股大的勢力恐合二為一。
兩日後,我和紮西告别了酒坊一家三口準備南下。
臨行前德吉往測繪箱塞進牛皮酒囊,梅朵哭着把辮梢銀飾纏在我腕間。
"昨天我去小昭寺,小喇嘛說丹瑪洛卻仁波切,上月圓寂了。"
德吉幫我收拾完行裝,等着紮西裝馬的間隙,又拉着我坐在酒坊門口聊天,一邊用圍裙擦着銅杯:
"丹瑪仁波切之前囑咐過我,說我會等到個帶着什麼玉佩的姑娘,能給我們家帶來好運。我現在想來,說不定就是漢姑娘你了。"
我心裡一顫,手中奶茶灑出多半:
“帶着什麼玉佩?您說的,可是玉虎符?”
說着,我顫抖着掏出腰間布兜,打開那一方玉虎符來給她看。
“诶呀,可正是這種東西呢,對。玉虎符。我初次見你就想問你有沒有個虎符,後來被一個什麼事情打岔,就完全忘記了——”
我手中的奶茶潑濕了腳邊測繪箱。心裡一片空。紮西的藏刀也"當啷"掉地,刀刃映出他慘白的臉:
“阿嬸!你怎麼不早說?!你知道我和漢姑娘找這上師找了多久嗎?”
“啊?原來你那時日日往外跑,就是去找小昭寺這個上師嗎?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名字啊?去年梅朵大病了一場,就是丹瑪仁波切給去了邪|祟又給了草藥才醫好的,自那以後我每月二十幾号都會去會見仁波切的。”
紮西氣的在馬前跳腳,而我卻捧着個空杯,隻見杯底沉澱的奶渣在晨光裡漸漸顯形,跟達瓦叔叔腰間的酒葫蘆一樣,也刻着個褪色的"康"字——
孝莊太後賜給仁波切的鎏金茶碗,也刻着同樣的吉祥紋。
感受到萬分懊惱的情緒蔓延。我一直拿這個杯子喝了二十天奶茶,怎的從來都沒注意過杯底的紋樣?
梅朵的銀飾纏在我腕間叮當亂響,像無數未解的谶語在叩門。
愣愣問:
“您說,他已經,圓寂了?”
“唉,是呀,說來也突然,上個月去還好着。你說說你,狼崽子,那日嬸子是不是問了?你們在找誰?你倒好,愣是不說。你但凡名字告訴我,不早找到啦?說不定那時候人家還好着呢,這漢姑娘有什麼想問的,都可以讓上師有個解答。“
紮西仍然懊悔着小聲嘟囔着,說我讓他找的上師不是這個名字。
是啊,我們那個仁波切,我分明記得老祖宗一直叫他:羅朋?欽哲。
我暗自勸慰自己,也許不是一個人呢,因為那時的我,雖然來到這個世間四五年,但心裡仍留有一絲希望,如果實在過的不順,是否還可以回去。
緩了緩神,盡量不去想那個最壞的結果,坎坎擠出一絲笑容來,上了馬,達瓦叔給我遞來幫我磨好的随身短刃,道:
"上師說你會再來取酒。"
他将磨好的短刃插回我靴筒,刃身新刻的梵文正與玉虎符裂痕相合:
"上師還說,你會用湖南黑茶,換三十匹漠北戰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