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斜的卡尺在凍土投下曲折的影線,竟與遠處雪山褶皺完美平行。老村長用轉經筒壓住我展開的測繪網格紙,紙角浸了酥油的地形符号暈成怒目金剛像。
“不碰山,不觸水——”
我指着随日頭移動的浮标影子,然後将六根牦牛骨按不同角度安放凍土地面:
“我向各位保證,從今日起,我們隻記錄太陽走過的路。”
老村長湊近時,我特意将投影終點對準壇城中心的須彌山,道:
“您看,這影線,恰好連着崗底斯山龍脈呢。”
看着老村長贊同的點頭,我的不安剛剛平複,那康巴漢子卻又一次逼近:
“别輕易被這妖女騙了!真正的神女,該讓聖湖映出三世法相!”
漢子突然扯開自己狼皮大氅,露出胸口猙獰的熊爪疤。此刻随呼吸起伏如活物:
“既然你說自己是神女,敢不敢照白瑪林措的鏡子?”
沒等我反應,就被他踉跄着推向湖邊,岸邊有些許薄的冰層,我的靴踩在凍土上發出細碎哀鳴。
我實際在水下埋設了一些一路走來收集的磁石布陣,就是怕今日若銅球運作不佳,我還可以将發間鐵屑抖落在水邊磁石陣上方顯現出某些特定圖案。按我的規劃,本該将倒影扭曲成佛經中的曼荼羅圖案,我隻需想好如何解釋即可。
可當漢子的藏刀抵住我後腰時,我突然發現湖面異常平靜——沒有磁場幹擾應有的波紋,日光穿破雲層,像被某種力量馴服的狂舞金蛇,筆直地刺入冰層深處。
湖中浮現的卻不是我的臉。
水紋蕩漾間,十七歲的藏族少女正在撚動瑪尼珠,我們擁有同一雙杏眼,卻又分明是不同的面龐,她的珊瑚耳墜與我的銅镯上的镌刻一模一樣,卻有着牦牛毛編成的發辮。更詭異的是她身後景象——那是布達拉宮金頂,可飛檐下分明挂着一串六角宮燈!
“央金?”
我聽見自己看着湖州倒影呢喃,卻見倒影少女直視着我的眼睛同時開口。
見到此景,康巴漢子手中的刀驟然墜地。驚呼一聲我聽不懂的話語後咣當一聲跪倒在凍土上時,我清楚看見他瞳孔裡映出雙重景象:此刻披着破舊羊皮襖的我,與湖中穿藏服的央金如膠片機的底片一樣重疊。
“白度母轉世!這是白度母轉世啊!”
老村長的驚呼撕裂天空,村民們用身體匍匐成轉經筒的軌迹,我卻被倒影裡的細節攥住呼吸。
康巴漢子突然抓住我的靴筒,他熊爪疤痕上還凝着冰晶:
“請度母賜我來世——”
我腳下吃痛,下意識後退,岸邊冰層卻傳來清脆裂響。在仰頭墜入湖水的刹那,我仿佛看見央金在倒影中撲來,她腕上的熒光化作一條發光的紐帶,将我們二人相連。
當刺骨湖水灌入鼻腔時,我經曆短暫窒息。隻聽見紮西趴在岸邊的哀嚎:"救人,快救人!”
我們沿雅魯藏布江南下時,紮西終于學會了用鷹骨算影長。他給每座瑪尼堆系上我改良的"經幡測繩",五色布條間距按正午影長調整,末端挂的銅鈴恰好在風中可以敲出不同海拔的聲頻。
“這東西好,比羅盤老實,不用擔心墜下山崖去。”
我嘴角拉扯了一下,并笑不出。看着他摩挲着鈴铛上的蓮紋說:
“山神愛聽這個。”
十一月初遇第一場雪那日,我們正在測南迦巴瓦峰東坡。
“汗姑娘,你裹緊點,自從那日跌下了湖去,你怎的就被湖水吸了精氣神一般,到今天嘴都是紫的。難道那獵戶說的是真的?湖中當真倒映出了汗姑娘的前世今生?”
我頹坐在紫骝馬上,手指還因為那日被刺骨的湖水激到而無法握緊缰繩。好在毛毛也逐漸是個聽話的,不需要拉緊缰繩也能穩住我。
我并不接話,眼底似乎還能浮現那日湖中倒影與我相纏的畫面。如若聖湖真能倒影我前世今生,為何沒有21世紀的佟翎?
還是說,那四年前夢中仁波切告訴我結束了的前世,佟翎就真的已經與我分别了。如果真是這樣,那是不是意味着,我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紮西突然指着雪地上交錯的影子:
“看,菩薩在打算盤!”
斜陽将我們錯落的測杆投成格栅,冰晶折射的光斑恰構成完整的等高線模型。
當我們在錯那河谷收尾最後一段測繪時,紮西突然朝雪山揚起糌粑:
“漢姑娘,我們該給這法子起個藏名!”
風卷着食物碎屑落在圖紙上,我望着那些沿等高線排列的顆粒,想起桑耶寺老喇嘛說過的話:
“就叫‘拉日巴’吧——我們沒做什麼,這都是神山自顯的光痕。”
東南方隐約傳來雪崩的悶響,但我們知道,真正的雪季終于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