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獄中,崔黛歸見到了關邊月。
她縮在角落裡的木闆上,依舊是一副無悲無喜的模樣。
聽到崔黛歸的聲音回過頭來時,眼中才現出波動。
“你想死可以。”
崔黛歸蹲在她面前,緊緊盯着她那雙漆黑的眼睛,“但背負通奸殺人罪名死去,你是要送我去死嗎?”
關邊月一愣。
“李則。”崔黛歸聲音冰冷,“你以為這樣替我掩蓋,我就能安心過一輩子?”
“關邊月,你未免太無情。”
崔黛歸看她眼尾微微泛紅,壓住心裡的焦躁。
知曉時間緊迫,因而聲音愈發冷漠,“你我早生糾葛,不破不滅。你一死了之,将用性命換來的恩惠強加于我,當真大義至極。可——”
“憑什麼?憑什麼我就要背負你的性命?”
崔黛歸看着她漸漸發白的嘴唇,心中一硬,“既然連通奸罪名都接受,敢不敢将裕王府惡事揭露人前?”
她說完這話仿佛再沒力氣。
起身背過去,不看關邊月。
這殘忍至極的話,當真是從她崔黛歸嘴裡說出來的?
可到底這世間誰錯誰對,誰惡誰善?
前世她不從皇帝,清白赴死,卻落個千人唾罵的淫.婦之名,還害得陸徽之枉送性命。
可那真正的淫人,卻高坐金銮,聖明傳世,萬人稱頌。
憑什麼?
身負污名,污從何來?
這個污,當真是她們污穢不堪嗎?
崔黛歸咬緊了牙,“世道不公,男女有偏,但善惡有道,縱懲無諱。今日之事,勢必将你關邊月釘在勾引男人、水性楊花、殺人放火的恥辱柱上。你若不怕,便咬死了不認,同我來玩一場扭轉乾坤的戲,如何?”
關邊月聽後眼淚無聲落下。
半晌,呐呐道:“我早已不是清白人,哪敢奢求清白名?”
就連黛姐姐,都要被自己攪得滿身污穢。
果然如了長泰所言,她是個腌臜人,走到哪,哪裡就變得腌臜。
崔黛歸聽到後,卻是眼眶一紅。
她緊緊鉗住關邊月雙臂,令她隻能擡起頭,與自己對視。
崔黛歸問:“清白是什麼?”
關邊月默然流淚。
這小小的牢房一片昏暗,隻有頂上一線微光,斜斜打在她的後頸。
纖細的後頸上還有幾個暗紅的手指印,崔黛歸看在眼裡,如同吸血的螞蟥。
外邊傳來一道輕緩的腳步聲,不緊不慢,仿若漫步閑庭。
崔黛歸不再糾結這問題,隻冷聲說道:“十日。無論你用何等辦法,十日之内替我做一件天衣,天衣無縫,此衣也當無縫。”
“否則,你死之後,我再無清白!”
話音剛落,顧晏出現在牢房前。
他看一眼冷着臉緊抿着唇的崔黛歸,又看一眼一縷月光下默默流淚的關邊月,眉間微蹙。
“走了。”
崔黛歸揪住他袖子,“去哪?她能出去了?”
“京兆府。”
顧晏回眸,目光落在袖擺那隻瑩潤白膩的手上,“她暫移至京兆府獄。”
崔黛歸默然,跟着走出牢獄。
“香雲院。”顧晏忽然出聲,“那姓黃的商賈,賣妻為榮,前幾日被李則生生折磨至死。”
崔黛歸猛然擡眸,“果然是他!”
回頭看去,卻見關邊月跟在身後,聽到這話毫無反應。
“你找到李則了?他人呢?”
顧晏停步腳步,轉身深深看了她一眼,才道:“李绶入宮了。”
頓了頓,說:“在李慎入宮後。”
此時剛好走出大理寺獄,站在門口往外望,入目是一片空曠的暗色,夜幕之下,隻有遠處街坊之中傳來的更鼓聲。
宵禁到了。
崔黛歸腦中沉沉,李绶入宮必無好事,李則卻在這當口被找到。
李绶她不怕,她是最愛清白的人,縱使再疑心關邊月,也斷然不會将裕王醜事公之于衆,毀了裕王一脈的名聲。
可李則,早在今日之前就存了栽贓誣陷之心,若對簿公堂,他會不會咬死關邊月和自己?
接下來的計劃恐要生變。
“李則在哪?”她問。
顧晏睨了她一眼,并未答話。
童叁坐在車轅上,見人出來立刻跳下車,在顧晏的示意下将關邊月扶上馬車。
崔黛歸要跟着上去,卻被顧晏攔住。
“京兆府不是你去的地方。”他頓了頓,“回家。”
崔黛歸并不想回家。
況且此時宵禁,她如何能穿越大半個皇城,去到銅錢巷子?
可顧晏不由分說牽了馬過來。
“不會騎馬。”崔黛歸抿緊唇。
顧晏蹙眉,“我帶你。”
“不敢煩勞顧大人。”崔黛歸淡淡道。
顧晏目光一沉。
擡手捉住她手腕,斥道:“你要胡鬧到幾時!”
童叁聞聲看過來,卻被他喝道:“滾。”
他立馬縮回脖子,鞭子一揚,持着京兆府辦案的令牌駕車而去。
車上的關邊月剛探出一個頭,此時一下磕在車門上。
就聽崔黛歸朝她飛速說道:“記住,半月之内、天衣無縫!”
馬車走遠,崔黛歸才回頭,冷聲道:“今日多謝顧大人——”
說着手上一痛,手不僅沒從顧晏手中抽出,反而被捏得更緊。
顧晏冷冷盯着她,眸底漸漸起了一層戾氣,直到崔黛歸臉上閃過一絲驚慌,才放開手。
“崔黛歸。”
他放緩了語氣,口吻卻不容置疑,“我送你回去。”
這一刻崔黛歸終于記起,眼前的人并非往日師長,更不是旁人眼裡那個溫和清冷的顧舍人。
他是屠戮皇族的瘋子,是毒殺父親的仇人。
是片刻之前還将關邊月乃至自己的性命捏在手中的人。
她垂下頭來,扯了扯唇角,再擡起頭時,露出一個極為乖順的笑。
“顧大人,宵禁了。”
她說:“坊門不開,軍械所就在這條街上,勞煩顧大人送我過去。”
顧晏點頭,一把抱起崔黛歸扔在馬背上,踩住馬镫飛身上馬,坐在了崔黛歸身後。
崔黛歸整個人猶如陷入冷潭,隔着水面冷冷審視着現在的自己。
對周遭的一切猶如霧裡看花,并未有真切被抱上馬的實感。
隻有指尖冰涼,在微微顫抖。
那一眼的戾氣和殺意,做不得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