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堂後院。
老大夫已熬藥去了,緊急叫了個年輕的大夫在前堂看診,前院人聲漸嘈,後院卻杳無人聲。
崔黛歸坐在梨花樹下,旁邊顧晏躺在藤椅中,雪衣舒展如玉山迤逦。
庭中春深寂寂,落花伴着枝桠間漫過的斑駁光影,簌簌落了他滿身。
崔黛歸托腮癡癡凝着石桌上素白梨花。
明明身處靜谧安然,心緒卻如春潮拍岸,一刻也難平。
那劇毒雖未入酒,其中氣味卻至死也不會忘。
前世最無助絕望痛徹心扉之時,倒在殿内滿地打滾時,沒人給她痛快一刀。
更沒人會給她奉上這樣一顆解藥。
如今輕易到手,竟是以這樣的方式。
......不,并不輕易。
這毒之痛,她早領教,午夜驚醒時,背脊冷汗濕透。
心底最深處的恐懼,埋入深夜被褥,無人能說。
卻有人,隻因她些微反應,便毫不猶豫,視死生淡然,于眨眼間以身試藥。
好似那隻是顆再尋常不過的糖。
前世腐心蝕骨的痛,今生與她一同感受。
不知不覺間,她的目光竟已停留在那身雪衣上許久。
直到一聲輕咳,才恍然回神。
藤椅中蒼白面上鴉羽輕顫,旋即一雙墨眸如寶劍開封,倏地撞進崔黛歸眼中。
“......還在春風堂?”
他聲音滞澀沙啞,并不如往日溫潤悅耳,“走罷。”
便要起身。
崔黛歸停了一息,蓦地撲到他身畔,唇角翕張,最終隻是問:“......難道不曾想過,若無解藥......”
此問不過多此一舉。
她心中,比這問題更早浮現的,是答案。
“這不是有了麼。”
顧晏笑笑,伸手将她散落發絲挂于耳側,語氣輕描淡寫,“童叁那邊,還盯着人,走罷。”
崔黛歸執拗般蹲在藤椅邊,面容平靜下來。
幾乎惡劣地說:“叫你還亂吃藥不,這般疼,等着回去做噩夢罷!”
“不會。”聲輕若呓語,如羽毛刮過崔黛歸心間。
“早知如此,該等一等——”
他倚躺回去,身姿半斜,恢複往日疏慵,漆眸半挑,淺淡笑意拂過薄唇,“也不至如此狼狽,叫娘子瞧見。”
“......?”
崔黛歸呆滞一瞬,恨道:“人命關天、能不能認真些!”
“正是人命關天,才要如此。”
清潤話音漸至凝重,藤椅上雪衣斜壓近前,如流雲抛過弧光俯下,歇落崔黛歸眼前。
那雙點漆墨眸中簇起火光,緊緊凝住近在咫尺的杏眸,四目相對,呼吸相交。
氣息交纏之間,薄唇輕啟,聲緩而意重:“蠻蠻的命,是世間千萬般重要、不能失的珍寶。若叫蠻蠻恐于他物,見物而驚,遇事而懼,便是剜我之心。”
輕聲入耳,若誓言刻于天地。
崔黛歸面容平靜,因哭過而洇紅的杏眸一眨不眨看進那雙墨眸,衣袖底下那雙手卻倏忽攥緊。
攥得那處袖口疊皺,成團,便如她此刻的心。
“我......”她艱難張嘴,隻覺口舌生躁,并未想好說什麼。
“那解藥,可有多要一枚?”
藤椅上的人卻轉而若無其事說起其他。
崔黛歸于是滿腔思緒百轉千回盡憋心中,悶聲道:“要了、一瓶。”
這回顧晏的笑多了分輕佻,“還是娘子會當家。”
“......”
崔黛歸隻覺方才那刻,便如着了眼前人戲耍。
手中緊了緊,又松開,起身徑直往外去。
“撲通。”
身後悶響,她回眸。
卻見顧晏跌在藤椅邊,雪衣袖衫迤逦一地,胸前染血如荼。
不由惱怒咬唇,扶他起身,“三言兩語激了我走,自個兒還是個手不能提的病秧子,這樣做是有什麼好處!”
話音落地,卻終歸怒少,反倒如氣急之下無可奈何的嬌嗔。
顧晏心知她惱自己更多,正色道:“回去一路還需勞你照顧,記得買些滋補藥材。”
“......知道了!”崔黛歸應一聲,郁氣消散幾分。
等到馬車旁時,童叁已等候多時。
一見顧晏面色蒼白如紙,他趕忙欲扶人,卻被顧晏清淩淩一眼睨得定在原地。
他狐疑看向崔黛歸,那姑娘卻渾然未察,艱難扶着半個身子倚靠在她身上的顧晏登上馬車。
車簾落下。
崔黛歸将人置于那雪白狐毛上,自己從一旁茶屜倒水。
一盞清水端至顧晏唇邊,她才發現這人竟從頭到尾都凝着她。
本不覺如何,此刻一旦發覺,在那目光注視下,隻覺手腳都不自在。
茶盞懸于唇邊時,身姿也靠得極近,崔黛歸能感受到臉頰上微風般的清淺氣息。
手略下壓,正要放在案上,卻被一隻修長素白指骨輕托,另一手輕拂過眼前,就将那茶盞至她手中接過。
“今日那内侍,出自承乾宮。”
崔黛歸怔愣收回手,不妨聽到此話,眸光微滞,“如何斷定?”
“先前青雲觀中死士,是大皇子的人。”
顧晏聲音淡淡,“大皇子自商州歸京,帶回來山陽郗氏信物。”
“信物所歸,正是皇貴妃。”
他凝一眼崔黛歸,“郗氏通過同安禾公主聯姻,投向了大皇子。”
崔黛歸悚然,“皇貴妃何時成了大皇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