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徽之無言以對。
這天底下的父母,甯願多做一些,多謀一些,好過自己身後,什麼都沒給孩子留下。
沉默如水,漫過階上的兩人。
崔黛歸擡起頭,從陸徽之膝上起身,“珠珠兒這樣沒了母親,又不受父皇寵愛,還有難治的昏塞之症,你這個舅舅怎會放得下呢?”
“子德,我知道你。你便是自小愧對娴妃,自小便覺她身為家中姐姐,身為女子,受了太多的不公,太多的苦楚,而作為被偏私的一方,你從來心中難安,是不是?不論她如何行事,你也不會恨,不會棄之不顧,對罷。”
“可如今是她殺了我父親,也死在我姑母手中。你我之間,不隻有死者,還有活下來的人,還有珠珠兒,還有陸尚書、陸夫人,還有崔渙,還有這樁案子在朝堂之上生出的許多牽扯......”
“你我何時,才能心無挂礙地一起往城外賞桃花,釀果酒呢?”
陸徽之聽得心中一片荒涼,這聲聲所念,分明皆是别離。
他們終究不是住在天上宮阙,他們在這紅塵之中,滾滾塵流撲來,羁絆纏身枷鎖重重,他們不是無憂無慮的小孩子,不是無拘無束的谪仙人。
今日種種好,終會消磨在身邊瑣碎龐雜的人和事裡。
那樣的未來,會比今日還難受百倍。
他心中好似被刀剜空,面容比月色還蒼白,唇邊溢出的笑卻很輕,輕到像是怕驚擾今夜的月色,驚擾到身旁的姑娘。
“那日街角渾吞,你是在氣什麼呢?”
崔黛歸一怔,這樣的事離她太遠。
隔了兩世,她如今隻記得那雨中淋雨賣傘的小姑娘,隻記得那自雨中撐傘而來,買盡小姑娘懷中傘的郎君。
還有後來她無禮吃掉的那碗渾吞,那被她斥責卻一笑而過的郎君。
卻是氣什麼呢?
崔黛歸歪了歪頭,想了許久,久遠的記憶便如線頭扯出,“那日,顧晏退我婚約不久,本就悶着氣上山,下山時淋濕了衣裳遇到幾個登徒子,我當你是登徒子呢......”
“不...不是,”崔黛歸回想着,又搖了頭,“我隻是...有些嫉妒。”
“從前我沿街掃雪時,同她一般大,漫天大雪裡,為何沒有這樣撐傘走來、像神仙一樣的郎君呢?”
崔黛歸眨了眨眼,笑了下,“陸郎君,明明我都拿了錢,要下車去買她的傘了,你卻突然出現,搶我的傘做什麼呢?”
陸徽之望着眼前這雙會說話的杏眸,分明笑着,卻漸漸起了霧氣,他垂下眼睫,掩去其中所有疼惜。
他怎能在她小心翼翼故作輕松的時候,去粗暴地打碎這平靜。
那埋入過往的酸澀傷痕,不需要她再去揭開。
他都知道。
“蠻蠻,你還想吃那碗渾吞嗎?”
陸徽之擡頭望向宮外的方向,夜幕下,四方宮苑九重枷鎖皆被攤平破開,天幕無窮,地也寬廣。
所有規矩尊卑,所有愛憎情仇,皆被隐沒,皆被吞噬。
這一刻,隻有天階月色中,悠悠天幕下,自由自在坐在一起的兩個魂靈。
“明日,明日一早,我們便去吃,可好?”
崔黛歸聽到他的話,也擡頭望向天際,天地悠悠,入目浩瀚銀河,真美。
她便點了頭,笑答:“好。”
一聲落,風又起,吹過階上交纏相繞的衣擺時,有雨落下。
一滴雨冰涼落在額心,随後,便是細密的雨點砸落。
她臉上起了一層雨霧,這雨霧有些涼,劃過唇邊時,又有些鹹。
“人生苦短,世事荒唐不休,顧侍中和皇貴妃做錯了事逃不掉,我做錯了事亦逃不掉,陸郎君,那張家娘子的身份,卻要可惜你白費功夫了。”
崔黛歸起身,拍拍衣袖,“大雨将至,明日的渾吞,郎君覺得,還會出攤嗎?”
不待陸徽之應答,她沉了聲,“我錯殺了顧晏,他的屍骨還在外邊,我要去帶回來。”
直到此刻,這個名字從她嘴中吐出時,她心中強行壓下,刻意忽略的鈍痛便如海水倒灌,輕易便将她整個人催折。
方才那麻木着,在她潛意識裡撇開的那張臉,此刻如烙在了眼睛上,栩栩如生浮現在眼前。
原來短暫的抛開之後,是更強烈的反噬。
那張臉,笑着的,恨着的,怒着的,卑微渴求着的,最後都變成了驿館床榻上沾惹黑紫血色的蒼白模樣。
那是顧晏。
“我欠了他一條命。”
崔黛歸拍在衣袖上的手停下,漸漸捏緊,捏得那處層疊起皺,“不,不止一條,他顧氏的性命......我還不清。”
“陸郎君,能拜托你一件事麼?”
陸徽之坐着未起身,細雨朦胧了視線。
他眼中隻有身前那道瘦削的身影,那道片刻之後便要消失在雨中的身影。
她不做張家的小姑娘,她要走進雨中,要經風摧霜折,要厲千鈞壓頂,要去竭力修正從前錯事。
這樣的蠻蠻,怎能不令人珍藏心中?
隻是......她不做張家的姑娘,日後,他還能見到她嗎?
“......你說。”
“皇子皇妃薨逝一案,在清查皇貴妃時,可否保得崔渙無虞?”
陸徽之聽完慘白一笑,這樣的事,她何須鄭重言托呢。
他聽懂了她陡然的生疏,也配合着淡漠了聲音:“你不願傷及無辜,陸徽之亦然。”
崔黛歸便笑了笑,走出去幾步才發覺竟還未道别。
她轉身,看見陸徽之緩緩起身。
想說些來日相逢的美好寄語,卻覺沒有哪句是适合眼下的。
于是隻輕擡了手,隔着雨幕,笑着揮了揮。
也不知他看清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