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北疆的風雪來得又急又猛。
楚喚雲勒馬停在懸崖邊,望着遠處連綿的北狄軍營,呼出的白氣在胡茬上結了一層薄霜。程七搓着手湊過來:"主子,探子回報,北狄大軍比預計的多了三倍。"
"果然。"楚喚雲咧嘴一笑,眼底卻冷得駭人,"阿史那拓那幫人就是來拖延時間的。"
他調轉馬頭,對傳令兵道:"傳我軍令,全軍退守寒谷關,沿途把所有橋梁都燒了。"
程七一愣:"不打了?"
"打個屁。"楚喚雲甩了甩馬鞭,"人家擺明了請君入甕,咱們還傻乎乎往裡鑽?"
當夜,楚軍駐紮寒谷關。楚喚雲正在帳中研究地圖,忽然簾子一掀,程瑜頂着滿頭雪花沖進來:"師父!京城急報!"
楚喚雲展開信箋,臉色瞬間變了——北狄奇兵繞道南境,直逼京城。陛下命你速回援。
落款是季尋之淩厲的字迹,筆鋒幾乎劃破紙張,可見寫信時的急切。
"好一招聲東擊西。"楚喚雲猛地拍案而起,"傳令!輕騎兵連夜随我回京,其餘人死守寒谷關!"
帝都外,戰火已燃。
季尋之站在城樓上,看着遠處黑壓壓的北狄軍隊,臉色陰沉如水。這些敵軍竟穿着大周邊軍的铠甲,顯然是早有内應。
"季大人!東門告急!"謝存滿臉是血地沖上來。
季尋之拔劍出鞘:"我去。"
"不行!"謝存攔住他,"陛下有令,您必須坐鎮中樞!"
季尋之剛要開口,忽然聽到城下一陣騷動。隻見敵軍陣中推出十幾個囚籠,每個籠子裡都關着衣衫褴褛的大周百姓。
一個北狄将領高喊:"季尋之!開城門投降,否則這些人一個都活不成!"
季尋之握劍的手青筋暴起。
就在此時,天際傳來一聲尖銳的鷹唳。季尋之猛地擡頭,隻見一隻蒼鷹掠過戰場上空,丢下個血紅的包袱——
"轟!"
包袱在敵軍陣中炸開,頓時煙霧彌漫。緊接着,一支玄甲騎兵如利刃般刺入敵陣,為首之人長刀如雪,所過之處血花飛濺。
"是楚大人!"城上守軍歡呼起來。
季尋之看着那個熟悉的身影,懸了三天的心終于落回原處。但下一秒,他的瞳孔驟縮——楚喚雲竟單槍匹馬沖向囚籠所在的位置!
"這個瘋子……"季尋之咬牙,"開城門!騎兵随我出擊!"
戰場上,楚喚雲一刀劈開囚籠鎖鍊,将裡面的百姓推給接應的士兵:"帶他們走!"
轉身時,他忽然聽到破空之聲。一支冷箭直取他後心!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劍光閃過,箭矢被斬成兩段。季尋之策馬而至,一把将他拽上馬背:"不要命了?!"
楚喚雲大笑:"這不是有季大人罩着我嘛!"
"閉嘴!"季尋之揮劍逼退沖上來的敵軍,"陛下已經安全轉移,我們必須……小心!"
一支長矛突然從側面刺來,楚喚雲反手格擋,卻被震得傷口崩裂。鮮血瞬間浸透铠甲,他眼前一黑,差點栽下馬去。
季尋之攬住他的腰,聲音都在發抖:"楚喚雲!"
"沒事。"楚喚雲咬牙直起身,"先殺出去……"
楚喚雲飛身劍斬入人群,他畢竟是楚喚雲,他曾是北疆的狼,是翺翔的鷹,是戰場上摸爬滾打死而複生成長起來的,是楚逍塵和楚喚舟絲絲入扣的磨練和教導錘打出來的。他的身手和氣場、力道和判斷、反應和殺意,都是頂級中的頂級。
北狄大軍潰不成軍,紛紛丢盔棄甲。
戰後,楚喚雲躺在榻上,任由太醫包紮傷口。季尋之推門而入,帶着一身寒氣走進來。
"喲,季大人……"楚喚雲剛想調侃,就被對方狠狠按在榻上。
季尋之眼眶發紅,咬着牙說:"楚大人着實武功高強,命都不要了?"
楚喚雲怔了怔,忽然伸手撫上他的臉:"我這不是活得好好的?"
"楚喚雲。"季尋之抓住他的手腕,聲音沙啞,"我警告你……"
話未說完,楚喚雲突然擡頭吻住他。這個吻帶着安慰,溫柔得不可思議。
"放心。"分開時,楚喚雲抵着他的額頭輕笑,"禍害遺千年,我且死不了呢。"
窗外風雪漸歇。一縷陽光穿透雲層,照在交握的兩隻手上,溫暖如初。
帝都的初雪落得悄無聲息。
季尋之站在天督府的廊下,看着細碎的雪粒在青石闆上積成薄薄一層。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冰涼的觸感轉瞬即逝——就像他記憶中那個雪夜,血色滲進雪裡,再也找不回來。
"季大人。"謝存匆匆走來,"刑部送來一樁案子,說是……有些蹊跷。"
案卷上沾着幹涸的血迹。季尋之翻開第一頁,瞳孔驟然收縮——永明十七年冬,南陵郡守季伯明滿門遇害,唯幼子季珩失蹤。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那個名字。季珩。已經多少年沒人叫過這個名字了?
"死者是誰?"聲音比往常更冷。
"一個老乞丐,在城南破廟裡被發現的。"謝存遞上一塊玉佩,"他死前緊緊攥着這個。"
羊脂白玉,刻着蓮紋——季尋之認得。
雪下得更大了。
城南破廟彌漫着腐臭味。屍體已經被移走,地上隻餘一個人形的白灰輪廓。季尋之蹲下身,指尖擦過地面某處——磚縫裡有一點暗紅色的漆。
"這不是乞丐的血。"他忽然說。
謝存一愣:"什麼?"
"血幹了會發黑。"季尋之指向牆角幾處不起眼的噴濺痕迹,"這些才是新鮮的。而那點紅漆……"他站起身,"是官轎上的。"
離開破廟時,季尋之在門檻下發現半枚腳印。很淺,像是孩童的尺寸。
當夜,天督府的地牢裡傳來凄厲的慘叫。
季尋之慢條斯理地擦着手上的血:"我再問一遍,誰指使你去殺那老乞丐的?"
被鐵鍊鎖住的男人滿臉是血,卻還在獰笑:"季大人這麼關心一個乞丐,莫非……啊!"
匕首紮進大腿,季尋之連眼睛都沒眨:"名字。"
"是、是陳侍郎!他說那老東西偷了重要物件……"
"什麼東西?"
"一塊玉佩!說是什麼季家的信物……"
季尋之猛地掐住他喉嚨:"陳侍郎怎麼認得季家的東西?"
男人的眼珠開始凸出:"我、我不知道……隻聽他說……二十年前的舊賬該清了……"
咔嚓。
喉骨碎裂的聲音在牢房裡格外清脆。季尋之丢開屍體,對目瞪口呆的暗衛道:"處理幹淨。"
天督府的暗衛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督主季尋之,此刻的季尋之可怕的像是另一個人。
楚喚雲翻進書房時,季尋之正在看一卷泛黃的案宗。燭火映得他側臉如同冰雕,連睫毛投下的陰影都透着冷意。
"聽說你抓了陳侍郎的狗腿子?"楚喚雲大咧咧地坐到案幾上,"那老東西今早在朝堂上哭天搶地,說天督府濫殺無辜。"
季尋之頭也不擡:"他活不過今晚。"
楚喚雲挑眉:"這麼急?不像你的作風啊。"
案卷被重重合上。季尋之擡眼看他,眸子裡翻湧着楚喚雲從未見過的情緒:"永明十三年冬,南陵郡守府七十三口人,包括廚娘和門房,全部被割喉。唯一活下來的六歲幼子,在雪地裡爬了半夜。"
他舉起那枚玉佩:"我要兇手死在我眼前。"
楚喚雲的笑容消失了。他跳下案幾,一把按住季尋之發抖的手腕:"什麼情況?發生什麼事了?"
"無事。"
"季尋之!"楚喚雲難得連名帶姓喊他,"你看着我的眼睛說,這案子跟你有關系是不是?"
燭花爆響。季尋之的睫毛顫了顫,突然洩了力氣般低下頭:"…我看到…有個孩子躲在井裡…聽着姐姐的哭聲…漸漸消失……"
楚喚雲一把将他拽進懷裡。
"沒事沒事。"他把季尋之的腦袋按在自己肩上,"等你想跟我說的時候再說,不急,不急。"
季尋之季尋之站在天督府的書房裡,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那塊羊脂玉佩。蓮花紋路在燭火下泛着溫潤的光——二十年了,他竟還能認出母親貼身佩戴的物件。
"大人。"謝存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刑部又送來幾份卷宗。"
厚重的門軸轉動聲驚醒了恍惚中的季尋之。他迅速将玉佩塞入袖中,官袍翻飛間又是那個冷峻的天督府督主。
可謝存還是注意到,大人今日擦拭佩劍的動作比往常慢了三分。
"放那兒吧。"季尋之頭也不擡,"讓仵作重新驗屍,特别注意死者指甲縫裡的東西。"
待房門關上,他才放任自己踉跄半步扶住桌沿。那些刻意遺忘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六歲生辰那日,母親就是戴着這枚玉佩,在庭院裡教他辨認蓮花的品種。
"大人!"程七突然破門而入,"我家主子在城南破廟等您,說是有重大發現。"
季尋之瞳孔微縮。他明明囑咐過楚喚雲不要插手此案。
積雪覆蓋的破廟比昨日更顯破敗。楚喚雲蹲在門檻處,指尖撚着一撮暗紅色粉末,聽見腳步聲也不回頭:"這可不是普通朱砂。"
"你可知擅闖命案現場該當何罪?"季尋之的聲音比檐下的冰棱還冷。
楚喚雲終于轉身,卻在看清對方面容時怔住。
季尋之眼下挂着兩片青黑,唇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駭人——像極了北疆雪原上瀕死的孤狼。
"我若不來,"楚喚雲晃了晃手中的油紙包,"怎會發現這西域奇毒'滅刃祭'?"他忽然逼近,壓低聲音:"你還要瞞我到幾時?"
寒風卷着雪沫從破洞的屋頂灌進來。季尋之的官袍下擺微微顫動,卻在開口時恢複了往日的冷肅:"謝存,清場。"
當最後一名差役的腳步聲消失在廟外,季尋之突然拔劍劈向供桌。
腐朽的木桌應聲裂開,露出地磚上一個模糊的标記——三滴水紋中嵌着半截斷劍。
"三水幫。"楚喚雲倒吸一口涼氣,"二十年前就絕迹的殺手組織。"
季尋之的劍尖抵在那标記上,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那晚...他們袖口都有這個紋樣。"
破廟突然陷入詭異的寂靜。楚喚雲看着季尋之繃緊的側臉,忽然明白為何這樁陳年舊案會重見天日——有人在故意撕開這道陳年傷疤。
"老乞丐是誰?"
"我父親的暗衛統領。"季尋之突然咳嗽起來,"他本該死在那個雪夜..."
楚喚雲一把扶住他搖晃的身軀,觸手卻是滾燙的溫度。他這才發現季尋之的官服内襯已被冷汗浸透,顯然高熱多時。
"你瘋了?燒成這樣還查案!"
季尋之卻掙開他的手,從懷中取出一封泛黃的信箋。火漆印已經斑駁,但依稀能辨出蓮花紋樣:"今早在案卷夾層裡找到的。"
楚喚雲展開信紙,隻見上面寥寥數語:漕運賬冊有異,三水幫與青霜劍派往來甚密,恐與北狄有關。若吾有不測,珩兒托付程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