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陸昭踏入暗室時,季尋之的匕首仍未收回。少年天子卻視若無睹,将青梅酒擱在案上,自顧自地坐下,指尖輕叩桌面。
“朕記得,太傅府上的茶,比醒酒湯還管用。”
楚喚雲肩上傷口還在滲血,卻笑得恣意:“陛下深夜造訪,就為讨杯茶?”
“朕來讨個準話。”陸昭擡眸,眼底映着燭火,亮得驚人,“楚家軍,到底有沒有碰江南的銅?”
季尋之的指節在袖中微微收緊。
楚喚雲卻忽然大笑,笑得傷口崩裂,血染紅半邊衣襟:“昭兒,你既不信我,何必來問?”
陸昭不語,隻是從懷中取出一封密信,推至二人面前。信上隻有一行字:銅礦實為軍械,楚家已接手。”
季尋之眸光一冷——這是天督府的密報格式,卻非他所書。
“陛下。”他沉聲道,“此信是僞造。”
陸昭輕笑:“朕知道。”
楚喚雲挑眉:“哦?”
“因為真的密報,在這兒。”陸昭又從袖中抽出一封,字迹與方才那封幾乎一模一樣,唯獨落款處多了一道朱砂印——天督府的暗記。
季尋之接過,掃了一眼,面色驟變。
信上寫着:銅礦已空,軍械無蹤,疑入北缰。
楚喚雲的笑意終于淡了。
“昭兒。”他緩緩直起身,眼底鋒芒畢露,“你懷疑我姐姐?”
陸昭不答,隻是拎起酒壇,給自己倒了一杯:“太傅,朕今日來,不是問罪,是談交易。”
“什麼交易?”
“朕要北疆的軍報。”陸昭擡眸,“而你,要替朕查清,這批軍械到底去了哪兒。”
季尋之平靜的說:“陛下既不信楚家,為何還要用他?”
“因為朕信季卿。”陸昭看向季尋之,唇角微揚,“季卿的刀,從來隻斬該斬之人。”
季尋之若查,便是替天子監視楚家;若不查,便是包庇逆臣。——這是陽謀。
楚喚雲忽然笑了。
他拎起另一壇酒,仰頭灌了一大口,喉結滾動間,酒液順着下颌滑落:“好,我查。”
陸昭滿意地點頭,起身欲走,卻在門口頓住:“對了,季卿。”
季尋之擡眸。
“明日早朝,朕要見天督府的奏報。”
陸昭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朕希望,奏報上的字,是你親手寫的。”
他在警告季尋之,别想糊弄。
待陸昭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夜色中,楚喚雲才猛地砸了酒壇,瓷片四濺。
“好個小狐狸!”他冷笑,“這是逼我們自斷臂膀!”
季尋之沉默片刻,忽然從懷中取出一枚銅錢,邊緣刻着“漕”字。
“不是自斷臂膀。”他将銅錢按在案上,“是将計就計。”
楚喚雲眯起眼:“你想怎麼做?”
“陛下要查軍械,我們就查給他看。”季尋之看着楚喚雲,道,“但查到的,未必是他想要的。”
楚喚雲忽然懂了。
他低笑一聲,伸手握住季尋之的手腕:“季大人,你這是要欺君啊?”
季尋之垂眸,看着兩人交握的手,淡淡道:“陛下要的是平衡,不是真相。”
若楚家軍真被坐實謀逆,朝局必亂。陸昭比誰都清楚這一點,所以他真正要的,是楚家自證清白的把柄,而非趕盡殺絕。
楚喚雲忽然湊近,呼吸灼熱:“季大人,為了我欺君,值嗎?”
季尋之面無表情地抽回手:“我何時欺君了?”
楚喚雲大笑,卻因牽動傷口而“嘶”了一聲。季尋之皺眉,一把扯開他的衣襟,重新包紮。
燭火搖曳,兩人的影子交疊在牆上,像一場無聲的博弈,又像一場心照不宣的合謀。
翌日的早朝,季尋之将奏報呈上時,滿朝寂靜。
陸昭展開掃了一眼,忽然笑了:“季卿的字,朕還是認得的。”
奏報上白紙黑字寫着:江南銅礦确有空缺,然軍械未入北疆,反流入漕幫。疑為景王餘孽嫁禍。
這是既給了陸昭台階,又保全了楚家。
楚喚雲站在階下,沖季尋之眨了眨眼。
陸昭合上奏報,似笑非笑:“既如此,楚太傅。”
楚喚雲拱手:“臣在。”
“三日後,朕要見到漕幫的人頭。”
“臣,領旨。”
退朝時,季尋之與楚喚雲并肩而行。
“季大人。”楚喚雲忽然低聲道,“今晚還去滄浪亭嗎?”
季尋之目視前方:“嗯。”
“去幹嘛?”
“殺人。”
楚喚雲笑了,指尖悄悄勾住他的袖角:“一起?”
季尋之沒回答,隻是袖中的手,反握住了他的手指。
陽謀對陽謀,棋局才剛開始。
蘆葦蕩裡傳來槳聲時,季尋之的劍已出鞘三寸。
楚喚雲懶洋洋地倚在亭柱上,指尖把玩着一枚銅錢,月光下邊緣的“漕”字泛着冷光。
“季大人,你說今晚會釣到幾條魚?”
季尋之沒答話,目光鎖死在漸近的烏篷船上。船頭立着個戴鬥笠的漢子,腰間别着把短刀,刀鞘上烙着瀾滄幫的蛇紋。
“來了。”
船剛靠岸,鬥笠漢子便抱拳一禮:“二位大人,久等了。”
楚喚雲笑吟吟地抛着銅錢:“你們幫主呢?本官要的人頭,他可準備好了?”
漢子沉默片刻,突然掀開船闆——寒光暴起!
十二名弩手從船艙躍出,淬毒的箭矢破空而來。季尋之旋身揮劍,斬落五支,餘下七支被楚喚雲的長槍掃進水裡。
“啧,這就是漕幫的待客之道?”楚喚雲槍尖抵住漢子咽喉,“本官很失望啊。”
漢子獰笑:“楚大人要的人頭,在這兒!”
他猛地扯開衣襟,胸口綁着火藥,引線滋滋燃燒。季尋之瞳孔驟縮,一腳将楚喚雲踹進蘆葦叢,自己撲向水面。
“轟!”
爆炸的氣浪掀翻半個涼亭。季尋之從水裡冒頭時,右臂火辣辣地疼,血染紅了一片水域。
“尋之!”楚喚雲的聲音從岸邊傳來,帶着罕見的慌亂。
季尋之剛要應答,忽然腰間一緊——水下有人用鐵鍊纏住他的腰,正将他往深處拖!
渾濁的河水中,季尋之看清了偷襲者的臉:一道刀疤從眉骨劃到嘴角,正是瀾滄幫三當家“鬼刀”。
鬼刀咧嘴一笑,露出鑲金的門牙,手中鐵鍊又纏緊三分。季尋之反手去摸匕首,卻發現腰間空空——方才爆炸時掉了。
缺氧開始模糊視線時,一道黑影箭般射來。楚喚雲的長槍穿透鬼刀肩膀,血霧瞬間彌漫。季尋之趁機掙脫鐵鍊,剛浮出水面換氣,就被楚喚雲一把拽上小船。
“傷哪了?”楚喚雲聲音發顫,手卻穩得可怕,撕開他浸血的袖管檢查。
季尋之喘着氣搖頭:“皮肉傷……小心!”
“嗖!”一支冷箭從暗處射來,楚喚雲側身避開,箭矢釘在船闆上,尾羽纏着張字條。
季尋之展開一看,上面潦草寫着:銅礦換命,子時亂葬崗。
楚喚雲冷笑:“還真敢要價。”
遠處傳來紛亂的腳步聲,火把的光亮漸近——是漕幫的援兵。季尋之抓起船槳:“先撤。”
楚喚雲卻突然按住他的手:“等等。”
他從懷裡掏出個火折子,點燃後扔進船艙。艙底露出黑漆漆的火藥桶,引線滋滋燃燒。
“見面禮。”楚喚雲攬住季尋之的腰,足尖一點躍上蘆葦蕩。身後爆炸聲起,烈焰吞沒了追兵。
磷火在墳茔間飄蕩時,季尋之正用匕首削尖一根胫骨。楚喚雲蹲在旁邊,把玩着剛從屍體上扒下的瀾滄幫腰牌。
“季大人,你猜今晚能見到正主嗎?”
季尋之将骨刺卡進袖箭機關:“銅礦比命值錢,他會來。”
話音未落,枯樹上傳來沙啞的笑聲:“季督主果然痛快。”
一個披着蓑衣的老者從樹後轉出,手裡拎着盞人皮燈籠。火光映出他缺了三指的右手——瀾滄幫幫主“閻羅手”。
楚喚雲槍尖點地:“我們要的東西呢?”
閻羅手踢開腳邊的陶罐,滾出顆血淋淋的人頭:“兵部劉侍郎,三年前經手銅礦調令的,夠換條生路吧?”
季尋之瞳孔微縮。劉侍郎正是當年在青河糧倉案上作僞證的官員之一!
“不夠。”楚喚雲突然暴起,長□□穿閻羅手左肩,将人釘在墓碑上,“銅礦在哪?”
閻羅手痛極反笑:“楚大人不妨猜猜,為何偏偏是亂葬崗?”
地底突然傳來機括聲,十幾具“屍體”破土而出!季尋之袖箭連發,骨刺穿透三個死士咽喉,反手奪過一把刀擲向閻羅手。
刀鋒擦着脖頸劃過,閻羅手趁機掙脫長槍,退到墳堆高處:“銅礦早熔成了箭簇,此刻怕是已到北疆……”
楚喚雲臉色驟變。若軍械真入了楚喚舟的駐地,謀逆罪就徹底洗不清了!
季尋之卻突然冷笑:“謊話說三遍,自己都信了?”
他掏出一個竹簡召開拎在面前——上面用血畫着漕幫的密道圖,箭頭直指城南私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