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來到這裡的那天,當謝浮玉試圖用手機記錄下遠海的教堂虛影時,便發現手機自帶的鏡頭是沒有拍攝鍵的,側鍵當然也行不通。
然而,島上的小洋房他們無法進入,咖啡館也沒有相機的蹤影,仿佛所有的相機都被藏了起來。
“不,還有兩個地方我們沒有去過。”殷浔打斷他,指了指民宿。
除了二樓間隔規律的玻璃窗外,一樓外牆幾乎全部被矮樹遮擋,而三樓隻有一面窗戶。
兩個人鬼鬼祟祟貼着矮樹林邊緣走進民宿,右拐踏上了一層的走廊。
長廊兩側看不見房門,牆面砌實,挂着許多畫。
謝浮玉邊走邊看,發現自己這一側記錄着一些關于小海神的傳說,可惜圖片是黑白鉛繪,他一張一張看過去,上面講述了帕萊蒙如何引導船隻歸港,如何與朋友們相處。
其中,有一個背影出現了很多次,她下半身藏在水中,形似美人魚,長發束成一股麻花辮垂在身後,發尾系着什麼,像葉片,也像羽毛。
海豚遠遠從海面中露出半個腦袋,而帕萊蒙的眼睛烏黑發亮,宛如圓溜溜的葡萄,眼神中充滿童真。
殷浔身側則是人類生活的寫照,照片大小類似寬幅拍立得,色彩分明,保存完好,并未因年代久遠而褪色。他在一串照片裡,窺見了雕像一角。
畫的尾端相接于長廊盡頭,一間上了鎖的屋子,頂部開有一扇狹小的玻璃窗。
謝浮玉粗略估計了一下一層的挑高,拍了拍殷浔的肩膀,示意他蹲下。
殷浔任勞任怨地将人架在肩膀上托舉起來。
他下盤十分紮實,謝浮玉扶着門框緩緩直起身,感受到抓住自己腳踝的兩隻手溫度燙得驚人,殷浔熾熱的鼻息隔着輕薄的褲料噴灑在他小腿上,謝浮玉不由蜷了蜷手指。
“你行不行?”他低頭問。
殷浔哼笑:“行得很。”
謝浮玉于是放心大膽地扒拉住頂部窗框,微踮起腳,将臉湊過去,貼着玻璃向内看。
不曾想,小窗玻璃接近茶色,且極有可能也是單向。
謝浮玉不死心:“再近一點。”
殷浔不得不緩慢地前移兩步,與此同時,他身後忽然響起一道沉冷的女聲:“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殷浔毫無防備,下意識扭頭,謝浮玉也吓得松了手,整個人徑直栽下來。
幸虧殷浔眼疾手快,迅速撈住謝浮玉的腰,另一手改為托住他的膝彎,将人穩穩抱在懷裡。
謝浮玉就着這個稍顯倉促的公主抱,偏頭向馬麗娅揮了揮手:“早,馬麗娅小姐。”
馬麗娅一手拿拖把,一手提水桶,圍裙兜帽一應俱全,俨然一副清潔工的裝扮。
“日安,先生們。”她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地盯着謝浮玉,“上午九點到十點間是打掃時間,為了方便我的工作,希望明天這個時候不會再遇見二位。”
殷浔把人放下,從善如流:“當然。”
在馬麗娅如有實質的凝視中,他拉上謝浮玉,離開了民宿。
謝浮玉瞥了眼殷浔肩膀上的腳印,遺憾地說:“單面玻璃,看不清。”
殷浔本來也沒抱太大希望:“我們現在去哪裡?”
既然是打掃時間,探索三樓的計劃恐怕隻能改到下午。謝浮玉估摸着飯點快到了,打算再去廣場上看看。
碰巧蔣泉帶着人撤回來,雙方擦肩而過,彼此都視若無睹。
謝浮玉輕罵了一聲“虛僞”,立在雕像正前方,仰頭看帕萊蒙。
他把手機攝像頭對準帕萊蒙的臉,屏幕中卻沒有再出現彩陶雕塑,一切都和肉眼所見别無二緻。
仿佛有人給小海神通風報信,使他本人藏了起來。
“帕萊蒙沒有眼睛。”殷浔提醒他。
純白雕像的眼眶凹陷下去,凹槽内坑坑窪窪,謝浮玉拉近放大,仔細看了半天,猜測眼瞳的位置應該是遭到了人為的破壞。
“你看這裡。”他指着中央稍微規整一些的棱面,說,“原本很可能鑲嵌着什麼寶石,但是被撬走了。”
人在失去視覺後,其他感官會變得相對敏銳,尤其是聽覺。
殷浔擡眼望向正對面的民宿,找到他們房間對應的那扇窗戶。
昨夜那東西懸停在窗前,盯了他們很久,在失去聲音的指引後,便失去了蹤迹。
恰如此刻房内似有什麼一閃而過,他定睛細看,發現可能隻是玻璃反射的日光。
“如果帕萊蒙是夜晚的怪物,誰又是他的引路人呢?”謝浮玉陷入沉思。
緊接着,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人。
謝浮玉回到咖啡館時,馬麗娅已經結束了清掃工作,正在吧台後忙碌。
他打了個響指:“一杯摩卡,謝謝。”
殷浔一看見咖啡,舌尖便泛起苦澀的味道,他掃了眼菜單,手指輕叩着桌面,說:“一杯白水。”
馬麗娅很快将他們需要的東西端了出來。
“馬麗娅。”謝浮玉叫住她,天然上揚的眼尾使他極具親和力。
馬麗娅于是在他們對面坐下,問:“有什麼事嗎?”
“早上打擾了你的工作,我們感到很抱歉。”謝浮玉雙手合十,顯得很有誠意,他繼續說,“不過,我們看到牆壁上有許多小海神的畫像,他好像和外面那尊雕像長得有點不一樣。”
馬麗娅笑了笑,解釋道:“這很正常,島民們沒有見過帕萊蒙,隻能從傳說裡臨摹他的面孔。”
這句話的意思是,謝浮玉說的沒錯,而馬麗娅很自然地将自己從島民的身份中排除出去,她很可能見過帕萊蒙。
殷浔同謝浮玉對視一眼,接過話開了個玩笑:“帕萊蒙會喜歡熱美式嗎?”
馬麗娅的神情流露出些微懷緬,仿佛回到了過去的某段時光。
“當然不。”她說,“不過他有位朋友很喜歡,帕萊蒙隻是個愛吃糖的孩子,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和他的朋友們在沙灘上玩耍。每天下午,我會烤好新鮮的糖果還有可露麗,帕萊蒙喜歡甜食。”
“可惜,黃金海岸消失後,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也許他順着海浪去了别的地方,早就忘記了這裡。”
“但帕萊蒙并沒有忘記你。”謝浮玉忽然說。
“真的嗎?”馬麗娅顯然十分驚喜,問,“那麼,帕萊蒙為什麼不來見我呢?”
“因為他看不見了。”謝浮玉緩緩勾起唇角,語氣平淡而殘忍地揭露了某個事實,“看不見路的帕萊蒙要如何回到這間咖啡廳?”
“不可能!”馬麗娅噌一下站起身,雙手撐在吧台邊緣,雙眼瞪圓,看起來很生氣。
殷浔火上澆油:“帕萊蒙有他的苦衷,你完全不了解,竟然指責他忘記了你。”
“帕萊蒙如果知道,恐怕會傷心吧。”謝浮玉單手托着側臉,幽幽歎了口氣,仿佛在為誰惋惜,“可憐的帕萊蒙,被人剜去雙眼,又被昔日的朋友抛棄。”
“什麼,你說什麼!”馬麗娅猝然俯身,蒼白豔麗的面孔一下拉到謝浮玉近前,“我沒有抛棄他!我沒有抛棄他!我們有自己的聯絡方式!”
他們離得很近,近到謝浮玉能夠清楚地從咖啡豆的香氣間分辨出另一種氣味,原始的、腥鹹的、甚至有一丁點潮濕的,屬于大海的氣味。
殷浔一口水沒喝,将杯子推遠,暗示謝浮玉可以了。
謝浮玉于是放下咖啡杯,轉身離開:“謝謝款待。”
午飯時,馬麗娅并沒有出現,但長桌上,豐盛的菜肴冒着熱氣。
蔣泉照例在飯後詢問了一遍任務進展,沉默在這時總是冒充着主旋。
“都沒有嗎?那我簡單說明一下我們這邊的發現。”蔣泉頓了頓,“民宿的一樓和三樓不住人,一樓初步推測可能是雜物室,三樓上面有一段樓梯被封住了,無法進入。”
“另外,島上所有房子幾乎都是單向玻璃,除了這家咖啡店。”章泷補充道。
三樓居然被封了起來,謝浮玉琢磨出幾分欲蓋彌彰的意味,同時為這群人的觀察力感到無語。
他看了眼殷浔,頓時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提醒方式。
“親愛的,你的手機怎麼也不能拍照啊~”謝浮玉捏着嗓子,半邊身子都偎在殷浔肩上,嬌聲埋怨。
殷浔拿他沒辦法,配合地說:“這裡又不是現實世界,拍不了照片很正常。”
蔣泉聞言,心中警鈴大震,立刻讓所有人拿出手機檢查,最終确認自帶的相機的确無法拍照。
這兩天他們一直忙于尋找黃金海岸的線索,潛意識裡認為隻要找到黃金海岸,用手機拍照就能完成任務,卻從未想過手機不能拍照。
謝浮玉額前劃過幾道黑線,不是吧,居然真的沒人意識到暗線任務嗎?
他無語的表情格外生動,殷浔失笑,攬住他的腰,逗他:“老公,我們回去休息吧,昨晚累死人家了。”
衆人握着手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謝浮玉在桌子下面狠狠踩了殷浔一腳。
兩人起身,沒走幾步,迎面遇上走進來的黎知由。
“你們真當自己是來度假的了?”他面色陰沉,語調森然,“作業進度怎麼樣了?居然還有心情在這裡打鬧!聽說你們有幾個人沒帶相機來,這是攝影系的學生能做出來的事?”
唔,看起來像是大家察覺到暗線任務後,觸發了NPC的某種對話機制。
謝浮玉笑嘻嘻地拍了拍NPC的肩膀:“老師,不如您借我一台相機,我家裡條件不好,舊的相機摔壞了,新的還沒湊夠錢買。”
黎知由側身避開,冷哼一聲:“我的相機你也賠不起,自己找同學借去。”
殷浔忍笑,沒想到關于相機的線索會以這種方式出現。
謝浮玉假裝悻悻收手,點點頭:“好的老師,您放心,我會準時完成作業的。”
話音剛落,黎知由的臉色好像又黑了一個度。
殷浔琢磨出一點不同尋常,未及開口,便被謝浮玉使勁擰了一把腰。
“走啊親愛的,不是累麼?回去睡覺了。”
殷浔痛得龇牙咧嘴,屁颠屁颠跟上。
房門開合,他沒骨頭似的貼着謝浮玉的後背,從身後圈住對方細瘦的腰。
鎖門的謝浮玉順着慣性被推到了門闆上。
“老公,你捏得人家好痛。”殷浔趴在他耳邊哼哼唧唧。
謝浮玉卻遲遲沒有回應。
正當殷浔反思自己的行為是否過火時,謝浮玉伸指按在他唇上,示意他噤聲。
“有人來過。”殷浔聽見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