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洞口時,殷浔抓住他的胳膊,鉗住他的腰将人撈上來,兩個人背靠背坐在黢黑的洞口邊喘氣。
身下是相對柔軟的觸感,謝浮玉按着地面撚了撚指尖,沾上了幾縷幹草。
他們沒開手電,蔭蔽的空間内隻有角落滲進來一丁點光線,目力所及之處盡是一些模糊的棱線。
謝浮玉望見那道熟悉的豎長條豁口,意識到這裡是民宿一層,走廊盡頭封鎖的那間屋子。
據馬麗娅所說,黎知由租下了它。
那麼,黎知由死後呢?
他蹭着褲縫擦了擦沾灰的手,重新掏出手機,打開電筒。
光源亮起的瞬間,謝浮玉愣了愣。
與此同時,慘白的光線從殷浔背後照過來,點亮了他面前的一小塊地方,殷浔盯着長方形畫框裡的圖片,神情僵硬地咽了口唾沫。
正對着他的畫框中,一雙漆黑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仿佛下一秒就要從畫中跑出來。
殷浔緊張地勾了勾謝浮玉的手,扭頭說:“阿郁......”
視線随着轉身的動作越過謝浮玉的肩膀,落在對方身前的畫框上,色彩單調的畫面中,同樣是一雙無神但悚然的眼睛,殷浔後背倏地蹿上一股寒意。
“我們被包圍了。”他聽見謝浮玉說。
他們被一圈畫框包圍了。
準确地說,是被層層疊疊的畫框包圍,整個房間似乎隻有連接甬道封闆的這一小片區域空置。
而其餘地方,以他們所處的位置為中心,裡三層外三層擺滿了畫框。
大小形狀相同的畫框如同緩慢滲透的水漬,從地面蔓延至牆壁。
謝浮玉打量起離自己最近的這張畫,片刻後,他倏地拉近,将手電筒的光徑直照向畫面。
“不對,不是畫。”他側身騰出位置,容殷浔坐過來,“是照片。”
本該是啞光的畫布在光源直射中呈現出流水與透明玻璃的質感,離得近了,才發現外側一圈白邊也并非是有意的留白,而是拍立得相紙特有的設計。
屋子裡所有裝裱在半人高畫框裡的所謂圖畫,全都是放大過的拍立得。
然而,現實中不可能存在這種尺寸的相紙,殷浔打開手電,虛增一點光亮,收攏的兩道光束聊勝于無,視野倒确實清晰了一些。
謝浮玉凝神,仔細觀察起這些照片。
藏在一樓小房間的照片似乎是走廊兩側牆面的續寫,将事件最初的面貌與最後的結果掩進永不見天日的黑暗裡。
房間四面牆壁上的照片因為距離的緣故,難以識别細節,但内容與走廊上的大緻相似,分為兩類,要麼隻有島民,要麼隻有帕萊蒙和他的朋友。
及至他們身後的那面牆上,才終于彙合了似的,同時出現了島民、帕萊蒙,以及小海神的神秘朋友。
視線回落至地面,最外圈的照片裡呈現出友人的側臉,垂落的長發遮去了她大半張面孔,謝浮玉無法判斷那是否是瞿悅然,但她發尾的羽飾昭然揭示了她的身份。
正是傳聞中歌聲優美、誘陷航海船員的塞壬。
海妖朝島民伸出手,掌心向上,仿佛把什麼東西交付出去。在她面前,島民微垂着頭,似是首肯。
畫框由外至内,一圈一圈如同漫畫,逐幀叙述。
不過,中間幾圈照片裡,小海神沒再和島民同時出現過。
而越向内圈,帕萊蒙的身影越發難尋,沙灘也随之失去蹤迹,逐漸變為平滑光潔的陸地。
盡管他的朋友塞壬,始終穿梭在每一幅照片中,她陪伴小海神追逐日升月落,潮漲潮退,同時和島民保持聯系。
奇怪的是,在内側的這圈照片中,島民似乎也變少了。
同塞壬來往的人類好像固定下來,殷浔認出,那是已經死去的黎知由。
按照他們先前的推測,島民和小海神之間存在某種矛盾,那麼作為朋友的塞壬,必不可能與島民和諧相處。
尤其當帕萊蒙消失後,塞壬仍舊駐留在帕萊蒙島。
她有什麼目的?她真如表象所展現的那樣平和嗎?她攤開的掌心裡又握着什麼呢?
殷浔分了心,手腕一松,光源晃了晃,掃到角落的某張照片。
謝浮玉猛地攥住他的手腕:“等等。”
微弱的光于是重新照向那張照片,一張隻有塞壬的照片,她站在一扇打開的窗戶前,将手裡的東西放在了窗台上。
她的身後,漆黑天幕綴着明星閃爍,赫然是深寂的夜。
窗台上的東西雖然被照片抹去了本身的光澤度,但鋒銳複雜的棱面依然難掩鑽石的幽芒。
謝浮玉花了點時間,再次逐張看過照片。
同時攝進塞壬與島民的照片,背景無一例外是夜晚。
夜晚,打開的窗戶,引誘人類走向死亡的塞壬......[入夜請勿随意開窗]。
如果開窗不是緻死條件,那麼,是什麼給了塞壬合理的借口,奪走了那些人類的生命?
“交易......”殷浔下意識吐出一個詞。
謝浮玉側眸:“什麼意思?”
殷浔默了默,随後掌心朝上,托着手機,将手伸到謝浮玉眼前。
“把一樣東西交付出去,一定是希望能從對方身上得到什麼。”他頓了頓解釋道,“塞壬給出某樣物件,比如在夜晚打開的窗戶邊留下鑽石,接着,受到蠱惑的島民取走鑽石,代價是完成塞壬交代的事。”
“達成交易或許也不會使人喪命。”殷浔自言自語道,“但如果交易失敗了呢?可能島民沒有完成交易,也可能......”
“他們背棄了交易的内容。”謝浮玉接上了他的話。
所以前幾夜接連死去的遊戲參與者,很可能和那些失蹤的島民一樣,受到了塞壬的蠱惑,稀裡糊塗地拿走了交易的獎勵,卻因為沒有完成交易而丢了性命。
思索間,手電筒忽閃兩下,滅了。
謝浮玉按了按主鍵,估摸着應該是沒電自動關機了。禍不單行,殷浔緊随其後。
他将關了機的闆磚塞回兜裡,低聲道:“走吧,時間不早了,得趕在那幫人發現之前回去。”
謝浮玉點點頭。
隻是,他們不能從一樓的小房間直接走出去。
門外挂着鎖,而門内障礙頗多,更不清楚門上是否設置了死亡貓眼,為了防止強行破門導緻的人體分離慘案再現,他們決定原路返回分岔路口,試試能不能從另一條通道出去。
謝浮玉剛彎下腰,踩住第一級鐵梯,便感到一滴水落下來,砸在鞋面上。
緊接着,他聽見殷浔在身後小聲地說了句“我去”,背上跟着傳來一股推力。
“快走,别回頭。”殷浔迅速蹿下來,将謝浮玉按下去,反手扯過蓋闆,堵住了通道。
與此同時,一灘液體淅淅瀝瀝從地闆縫裡滲出來,迅速逼近。
殷浔看了眼狹窄且脆弱的鐵梯,單手攬住謝浮玉的腰,另一手抓着梯架,三步并作兩步,幾乎是貼牆躍下回到了地面。
落地的瞬間,一道腥鹹潮濕的風自後方襲來。
殷浔拉住謝浮玉,一頭紮進了甬道中,徑直朝着左側通道跑去。
謝浮玉沒忍住,扭頭看向身後,下一秒,他反手握住殷浔,提快了奔跑的速度。
嗬嗬的響動如影随形,他們被那灘不明液體一路驅趕着穿過左側甬道。
不知過了多久,才終于窺見一縷微不可查的光。
甬道盡頭的設計與一樓小屋封闆下的煙囪狀通道如出一轍,殷浔眼見下方的謝浮玉要被那灘液體沾上,登時彎腰撈起謝浮玉,背着人動作敏捷地掀開封闆,回到了地面。
謝浮玉深吸一口氣,倚着殷浔,兩人四仰八叉地倚着圍欄。
他們此刻已經來到了民宿的東面,腳下是和小廣場材質相同的潔白磚石,窮追不舍的不明液體觸到磚石邊緣,仿佛被火點燃的幹草堆,如潮水般退去。
“黎知由怎麼會在那裡?”殷浔喘了口氣。
他擡手将汗濕的額發捋上去,露出一張灰撲撲的帥臉,謝浮玉不遑多讓,渾身上下沾滿泥土和雜草。
“不清楚。”謝浮玉揉了揉兩頰,直接把自己揉成了一張花貓臉,偏生他本人一無所覺,神色認真地看着殷浔的眼睛分析道,“他死後化成了水,出現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
隻是,黎知由似乎格外畏懼這類磚石,大抵和帕萊蒙有關。
他們休息了片刻,眺眼望着初升的朝陽越過大教堂的尖頂十字,兵荒馬亂的清晨即将以早餐時的集會收尾。
兩人剛準備往回走,便聽到樹林外傳來斷斷續續的呼喊。
打頭的那一聲是章泷:“荀因——郁缬——”
謝浮玉後知後覺想起,他和殷浔缺席了每天早上固定的查房環節,不知道這些人有沒有冒冒失失地撞開他們的房門。
殷浔沉眸,壓聲問:“先回去?”
謝浮玉與他對視一眼,默契地沒有出聲,轉身避開章泷等人的方向,從民宿東面背離聲源繞出去。
臨到小廣場東側,遠遠看見蔣泉站在咖啡館門前,時不時地低頭看表。
他們避無可避,勢必要接受一番盤問,灰頭土臉的殷浔拉着同樣灰頭土臉的謝浮玉左右看了看,計上心來。
他伸手将謝浮玉臉上的泥灰抹開了一些:“阿郁,我有個點子......”
......
不多時,兩人從民宿東面走出來,相互攙扶着,步履虛浮,尤其謝浮玉捂着胳膊,而殷浔扶着腰,英俊的面容難掩疲色。
“蔣哥——”殷浔看見蔣泉像是看見了救星,高大身軀無端顯露出幾分脆弱與嬌小,他徑直撲過去,委屈地捏着嗓子控訴,“我們完蛋啦。”
謝浮玉忍笑,面上端着一副悲傷的模樣,點頭附和:“梯子被偷了。”
“什麼?!”蔣泉臨到嘴邊的質問轉為一聲驚呼,随即他疑惑道,“大清早的,你們到後面去做什麼?”
殷浔遮遮掩掩地說:“我們知道怎麼進入三層了,這不是正打算找梯子先上去試一試麼?”
“省得到時候出了事,又被甩鍋。”謝浮玉陰陽怪氣地補充。
兩人一唱一和,成功把蔣泉忽悠住,回到了咖啡館内。
不是所有人都去小樹林找他們了,長桌邊還坐着幾人。
謝浮玉扶着裝虛弱的殷浔從他們身後經過,略帶審視的眸光微頓,緩緩停在某個人身上。
那人穿着一件Polo衫,外翻的領口下端,夾着一片薄荷葉大小的嫩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