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外力幹涉,一棵成熟的大樹可能要曆經百十年才會變得蒼老。
人生百年,老樹不過彈指一揮間。
由樹變人後,村民們無法再像從前那樣緊密地依偎在烏爾薩拉身旁,樹木發達的根系總是相互觸碰,逼得彼此保持距離。
而為了盡可能保護村民,避免外鄉人牽出蘿蔔帶出泥,柳吉施救時,故意把他們分散移植在了重陽木林的不同區域。
新生是以樹的壽命代替了村民作為人類的壽命,漫長歲月由此開始,沉默與孤獨也接踵而至。
抓住祝析音的這棵重陽木已經記不清自己上一次開口是什麼時候了,柳吉搞出來的動靜鬧得它睡不好。
忍無可忍時,重陽木悄悄伸出了樹枝,葉子就是它的眼睛。
昨晚夜色如墨,它看見男生手無寸鐵,赤手空拳在柳吉羅織的枝葉網下穿梭,命懸一線之際,一個女孩兒手握鐵鏟從帳篷中沖了出來,擡起胳膊,對準比她腰還粗的樹枝奮力一杵。
那一瞬,重陽木忽然想起了另一個人。
烏爾薩拉教導村民堅韌、勇敢、獨立,要像一棵樹那樣活着,那人和祝析音一樣都是人類,他們不用變成樹木,本身就擁有樹木般的品格。
這樣的人死了可惜,所以它把祝析音抓了回來。
祝析音剛被抓進樹繭的時候也很吵,重陽木當時就有些後悔,但樹繭已經閉合,它沒法再把人丢回樹林。
祝析音初來乍到當然害怕,不過,她很快意識到綁架自己的樹似乎與衆不同,最直觀的表現是,它不會見着人類就咕咚咕咚地咽口水。
确定沒有生命危險後,祝析音開始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試圖用自身高尚的道德品行感化對方,以免滞留樹繭太久,引得謝浮玉擔心。
樹繭當然不會打開,重陽木歎了口氣,用樹枝堵住了祝析音的嘴。
過了一會兒,又用樹枝捆住了祝析音的身體。
因為人類的表達方式并不局限于嘴巴,祝析音很聰明,沒過多久就發現它能在黑暗中視物,被堵住了嘴也不安分,手舞足蹈出一串抽象的肢體語言。
一看就血氣很足的樣子,重陽木加了兩根樹枝牢住她,末了有些憂傷地想,充滿活力的祝析音真的很像它認識的一位故人。
“那你放我出去,我教你怎麼變得有活人感。”祝析音循循善誘,盡管被堵着嘴,說話不大利索。
重陽木搖搖頭,說不用,“現在這樣就很好,反正你也出不去,留下和我作伴,我就不孤單了。”
祝析音:“......”人樹殊途,不必再等幾十年,隻要不吃不喝幾天,她就能真的留在這裡了,以幹屍的身份。
“噫,你的癖好真獨特。”她掙動兩下,懶懶地問,“你沒有其他在意的人嗎?你放我出去,我把那人抓來陪你。”
“有的,不過他應該死了吧。”重陽木歪頭想了想,“活得太久果然很沒意思,外面的人為什麼都在追求永生呢?”
它是被烏爾薩拉的斷枝救活的,記憶與情感自然也受到了部分影響。
烏爾薩拉是神樹,神樹不會死,永生賦予它無盡的壽命,重陽木卻從烏爾薩拉的斷枝裡感到了無窮無盡的孤獨。
原來神樹也會覺得孤獨。
重陽木成為樹的時間遠不及烏爾薩拉漫長,早在第一批村民遷入柳安村以前,烏爾薩拉便矗立在這裡。
時至今日,重陽木仍然無法理解,永生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像一棵樹一樣地活着又有什麼好處。
它感到孤獨時就會讨厭救活自己的柳吉。
它甯可作為人類早早死去。
“但柳吉和烏爾薩拉本就是同一個、棵樹啊,”祝析音撇撇嘴,吐槽道,“你尊敬烏爾薩拉,卻記恨柳吉,不願意永生,又沒有自毀的決心和勇氣,你就這麼......”
她琢磨了幾秒,沒想出合适的形容詞,重陽木自己接過話,哂笑道:“就這麼賴賴唧唧地活着。”
祝析音:“......”确實,話糙理不糙。
“哎,我跟你講不通。”她放松身體靠在樹幹上,換了個話題,“雖然無法見到在意的人,但除了這個,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嗎?”
重陽木嗯了聲,問:“你能幫我實現嗎?”
“當然不能。”祝析音斬釘截鐵地否認,“我是人,不是許願池裡的王八,我還有一堆願望等着實現呢。”
重陽木:“比如?”
比如她每天都想按時吃上飯,每天都想睡滿十二個小時,比如她不想種樹了,想早點離開這個鳥不拉屎的荒村......祝析音唧唧歪歪說了一長串,聲音忽然輕了很多,“我還沒有和我哥道過别。”
謝浮玉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實際行動永遠比嘴裡承諾的多得多。
他看起來對什麼都淡淡的,但祝析音知道,他一直都有着某種過分強烈的責任心。
現在她被捉進樹繭裡,謝浮玉應該很難過,出事的是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家人,尤其祝析音還是因為救他才不小心摔碎了玻璃瓶。
謝浮玉一定會來找她,但同樣,需要謝浮玉的不止是祝析音。
“希望他們平安無事吧。”祝析音輕輕歎了一口氣,轉而問,“你能不能給我松開一點,感覺血液不流通了。”
重陽木:“......”這到底是誰的地盤?
祝析音能屈能伸,“大哥,行行好。”
大哥于是給她松綁了。
“别亂叫,我不是你大哥。”重陽木恢複了原本的聲線,說,“我和你差不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