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老道士施了法之後,便跟着二嬸慢悠悠地往坡下走去。這老道士身材瘦高,像是一根幹枯的竹竿,微微佝偻着背,仿佛被歲月壓彎了脊梁。他身着一件破舊的黃色道袍,道袍上滿是污漬和補丁,在風中微微飄動,散發着一股陳舊的氣息。臉上皺紋如溝壑般縱橫交錯,深陷的眼窩裡,一雙眼睛卻格外有神,透着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精明。他留着一撮稀疏的山羊胡,那胡須稀稀拉拉的,就像冬日裡的枯草,随着他說話的動作微微顫動。
二嬸臨走前,還不忘狠狠把我推在地上。我一個踉跄,差點摔倒,手掌擦在地上,火辣辣地疼。“這娃子眼神狠着哩,” 二嬸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堆滿了笑,那笑容卻讓人感覺無比陰森,仿佛隐藏着無盡的惡意,“也不知随誰,老先生你看這小蕭子會不會也跟着他娘遺傳了晦氣?”
老道士捏着自己稀疏的山羊胡,撇了撇嘴,眼神裡閃過一絲不悅:“你這話啥意思?對小娃娃施法可是要折壽!” 他的聲音帶着幾分威嚴,卻也透露出一絲不耐煩,說話時,下巴上的胡須跟着抖動,像是風中的殘葉。
“老先生您這哪裡的話啊,” 二嬸被噎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尴尬,趕忙幹咳兩聲來掩飾,“我就說這萬一小娃娃也随了他娘,那這還是會攪得村裡不安甯不是!” 她陪着笑臉,試圖緩和氣氛,眼神卻始終透着算計。
兩人邊說邊笑,漸漸遠去。二嬸那尖銳的笑聲,卻好似一直逗留在坡上,久久散不去,在我的耳邊回蕩,讓我心裡一陣發毛。我望着他們離去的背影,滿心都是憤怒和委屈,卻又不敢發作。
過了一會兒,奶奶回來了。她一眼就看見了地上摔碎的西瓜,那西瓜已經摔得稀爛,紅色的瓜瓤淌得到處都是,汁水混着泥土,顯得一片狼藉。“咋回事兒?村裡人又上來鬧了?” 奶奶皺着眉頭,蹲下身子,粗糙的手掌熟練地把地上裂開的瓜皮和淌着汁水的紅壤拾起在掌心,起身走到屋側,丢進豬圈。原本拱在稻草内的大白豬聽到聲響,哼哼唧唧地起了身,慢悠悠地晃到食槽邊,把鼻子埋進食槽裡大快朵頤起來,嘴裡還不時發出滿足的呼噜聲。
“沒,沒人來……” 我心裡一陣慌亂,不敢看奶奶的眼睛,眼神四處遊移,“哎呦,肚子疼了……” 說完,我便慌不擇路地扯了個謊,匆匆跑進豬圈内側的茅房。我靠在茅房的牆上,心還在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害怕奶奶發現我在說謊,更害怕她知道二嬸和老道士來過的事情。
傍晚時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廚房裡彌漫着青菜葉煮稀飯的香氣。晚飯是青菜葉煮了稀飯,我盤腿坐在凳子上,哧溜哧溜地吃着,正吃得歡快。奶奶還坐在石竈前,往竈膛外兜燒紅的炭。農村都會把一年的炭貯存起來,等到冬天拿來點燃取暖,這些炭塊在竈膛裡燒得通紅,映紅了奶奶的臉。
突然,一陣熟悉的呼喚聲由遠及近,“小蕭子…… 小蕭子!” 那聲音帶着幾分急切,好似帶着無盡的牽挂。聽見呼喚的奶奶雙手就突然停在空中,手裡還握着炭鏟,整個人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門口,似乎想要聽得更清楚些。待那一聲聲 “小蕭子” 幾乎就在耳畔時,奶奶猛地一個起身,動作太急,打翻了腳邊盛炭的鐵箱。“嘩啦” 一聲,鐵箱倒地,炭塊滾落一地,火星四濺。
“小蕭子!” 母親幾乎是破門而入,此刻的她狼狽不堪,衣服上已經全是泥灰,頭發淩亂地散落在兩肩,幾縷發絲粘在滿是汗水的臉上。她一看到我,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唯一的光亮,馬上飛撲過來緊緊抱住我,那股力量讓我差點喘不過氣來,連我碗裡潑出來的稀飯粘在身上她也不顧。
“娘…… 娘你咋回來了……” 明明知道其中肯定有蹊跷,可我還是忍不住問。我實在想不明白,那老先生究竟施了什麼樣的 “尋人術”,才使得母親就算如此狼狽也要跌撞着尋到家裡來。母親的懷抱帶着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味道,讓我既安心又疑惑。
“你這丫頭!” 奶奶也圍了過來,擡起手掌,輕輕打在母親背上,看似責備,語氣裡卻滿是心疼,“又尋回來幹什麼!還嫌給這家添的不夠亂嗎?”
“媽……” 母親這時才注意到奶奶,緩緩松開我,轉身又伸出手,顫抖着把奶奶的臉捧住,細細地看個究竟,眼淚卻早已流了滿臉。她的手指輕輕撫摸着奶奶的臉頰,仿佛要把這些年的思念和愧疚都通過這輕輕的觸摸傳遞給奶奶。
“你…… 怎麼了,咋哭成這樣……” 奶奶的手最終還是輕輕拍在母親背上,動作輕柔得像在安撫一個受傷的孩子,語氣也緩和了許多。
“媽…… 我看見,看見村裡人放火…… 都是火…… 全都是火……” 母親早已泣不成聲,好不容易說完這番話,整個人就像耗盡了所有力氣一般,癱軟在地上。她的身體微微顫抖着,嘴裡還在不停地嘟囔着 “火…… 火……”,眼神裡充滿了恐懼和絕望。
奶奶的身子僵直,像是被雷擊中了一般,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她緩緩推開母親,站起身,腳步有些踉跄地走到門外邊張望了下。片刻後,她像是了卻了一樁心事般,緩緩呼出一口氣,又把門慢慢合上,動作格外遲緩,仿佛每一下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好了…… 說出來就沒事了…… 沒事了,” 奶奶一邊輕聲安慰着,一邊費力地扶起母親,轉身又對着我說,“小蕭子,在這兒坐着聽外邊動靜,我扶你娘進去睡一會兒。” 她的眼神裡滿是擔憂,看了我一眼後,便扶着母親往屋裡走去。母親的腳步虛浮,幾乎是被奶奶半拖半抱地弄進了房間。
母親在屋裡躺了約莫三個小時,奶奶和我就一直坐在外屋,靜靜地聽着門外的響動。夜,格外寂靜,一整晚,隻有偶爾的貓頭鷹落在不知屋前還是屋後的樹上,“唔洞 —— 唔洞 ——” 地叫着。那叫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陰森,讓人心裡直發毛。窗外,月光透過斑駁的樹葉灑在地上,形成一片片詭異的光影,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中窺視着我們。風輕輕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像是有人在低聲私語,更增添了幾分恐怖的氛圍。
“怕是又要鬧出壞事啊……” 奶奶的眼睛放空着,眼神裡透着深深的憂慮,像是陷入了某種可怕的回憶。她的目光呆滞地望着門口,雙手不自覺地絞在一起,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奶奶,啥壞事兒啊?是因為娘回來了麼……” 我弱弱地望向屋裡,壓低了聲音問道,生怕聲音大了會驚擾到什麼。我的聲音微微顫抖,帶着一絲恐懼,在這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貓頭鷹叫的聲音像啥?” 奶奶擡起頭看着我,眼神裡帶着一絲神秘。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着微弱的光,那目光讓我感覺仿佛有什麼重大的秘密即将被揭開。
“唔洞啊……” 我學着叫了一聲,卻因為緊張變了調,腔被拉得尖尖的,完全失去了貓頭鷹原有的陰沉。我的聲音在屋裡回蕩,顯得格外怪異,連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唔洞,是挖洞啊,挖洞能幹啥?” 奶奶苦苦地從喉嚨裡擠出一聲幹笑,笑聲裡滿是苦澀,“挖洞怕是又要埋下一個人喽……” 她的話像是一個沉重的預言,在這寂靜的夜裡回蕩,讓我心裡一陣發涼。我不禁打了個寒顫,腦海中浮現出一些可怕的畫面,仿佛看到了一個黑洞洞的墓穴,正等待着吞噬什麼。
這時,母親從屋子裡慢慢走了出來,腳步虛浮,臉色依舊蒼白。“媽……” 她看着奶奶,聲音微弱得像一陣風就能吹散。她的嘴唇幹裂,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疲憊和恐懼,身體微微搖晃着,仿佛随時都會倒下。
“你坐下跟我說說到底發生啥事兒了?” 奶奶站起身,從桌子下拉出一把椅子,拖到母親身後,“你這麼火急火燎地趕回來,肯定不止看見大火這麼簡單吧?” 奶奶的眼神裡透着關切和疑惑,她看着母親,等待着一個答案。奶奶的臉上寫滿了擔憂,額頭上的皺紋更深了,仿佛刻下了歲月的滄桑。
母親的嘴唇開始顫抖起來,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奶奶,似乎在猶豫着什麼。她的雙手緊緊地揪着衣角,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看得出她内心的掙紮。
“這事兒都到這地步,小蕭子也是時候知道了,” 奶奶歎着氣,走過來摸着我的臉,眼神裡滿是疼惜,“咱們這樣瞞着,更是委屈了這可憐的孩子……” 奶奶的手粗糙而溫暖,輕輕撫摸着我的臉頰,讓我感到一絲安慰,卻又更加好奇即将聽到的真相。